姻親反目

清河崔氏是唐朝五姓七望之一的大族。當然,家族大了,總會有一些不得志的人。比如有個叫崔彥昭的,他的家族早已定居洛陽而遠離了原先的郡望;祖父、父親都沒做什麼值得一提的大官,他只能通過科舉進入官場。

他的姻親王凝和他一起去考進士。崔彥昭是家裏的第四個兒子,而王凝的妻子是崔彥昭父母的次女,現有資料無從考據崔彥昭和王崔氏是兄妹還是姐弟,本文就姑且認爲他們是姐弟了。

結果,擅長儒術的崔彥昭榜上無名,而王凝則高中了。當然,這樣的結果並不意外,王凝出身太原王氏,早年喪父,由官拜宰相的舅舅鄭肅撫養。鄭肅世代儒家,王凝的才學自然也差不到哪裏去。

有一次,崔彥昭拜訪王凝,可能就是單純的走親戚,也可能是想請教一下科舉高中的祕訣,但王凝卻連正式衣服都懶得穿,衣帶也懶得系,只是穿着衩衣接見了這位落榜的小舅子。

而他接下來對崔彥昭說的話,更讓崔彥昭感到受到了冒犯:

君不如舉明經。

當時科舉一共兩條門路,明經和進士。明經科着重考查對儒家經典的記誦,比較死板;進士科則着重考查詩賦。所以明經科較爲簡單,進士科較難,唐朝人有諺語:“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就是說,三十歲考中明經還算遲了,五十歲考中進士還算早了——而王凝考中進士的時候才二十多歲,少年得志,少不了得到達官貴人的青睞,不免飄飄然了,看不起小舅子了。

沒多久,崔彥昭也考上了進士,並得到節度使們的徵辟。他擅長吏治,聲望和政績都沒落下。

不知是不是被王凝刺激到了,所以急於證明自己。

大器晚成

唐懿宗年間,崔彥昭歷任戶部員外郎、兵部員外郎、郎中、知制誥、中書舍人、戶部侍郎、判度支。鹹通十年,出任河陽節度使。次年,調任河東節度使。

河東節度使治所在幷州,大約在現在的太原。當地的沙陀部落不太服管,這時候,崔彥昭的長處儒術就派上用場了,恩威並施。那時候的唐朝對河朔三鎮以外的藩鎮並沒有失控,慣例是節度使當滿三年就要調任。崔彥昭在任的三年間,境內大治,軍民歌頌。

三年期滿了,崔彥昭要離任了。然而,數千老人去宮門上書,請求讓崔彥昭留任。

就是這一留任,暴露了崔彥昭的一個短板。

鹹通十四年二月,沙陀首領振武節度使李國昌作亂,殺害雲州防禦使段文楚。崔彥昭奉詔與盧龍節度使張公素率軍征討,這時候才真正體驗到了何謂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雖然不至於像趙括一樣紙上談兵把自己摺進去,卻也被史書記載了一筆“無功”。

同年,唐懿宗駕崩,唐僖宗繼位。宰相趙隱推薦說崔彥昭善於治財賦,於是崔彥昭被召回擔任吏部侍郎,充諸道鹽鐵轉運使,同月又改授尚書兵部侍郎,不到半年又被任爲中書侍郎,加宰相頭銜同平章事,拜爲宰相。

趙隱爲什麼幫崔彥昭呢?因爲他倆是同科進士。如果崔彥昭當初科考和王凝一樣順利,就沒有這一層關係了,因禍得福。

當初崔彥昭任戶部員外郎時,曾和吏部侍郎蕭仿等人一起考試宏詞選人。這時候蕭仿也做到了宰相,鑑於之前的宰相楊收、路巖、韋保衡都貪污腐敗不得善終,決心改革弊政,崔彥昭從旁協助。

他們都不滿另一位宰相劉鄴。當初老宰相劉瞻是劉鄴父親的朋友,對劉鄴有推薦之恩,劉鄴卻和韋保衡、路巖一起誣陷劉瞻,導致劉瞻被貶。僖宗登基後,劉瞻被召回,也拜爲宰相,但有一次參加了劉鄴的酒席以後,就暴病而死了。

這樣的同事太可怕了,蕭仿和崔彥昭聯手把劉鄴排擠了出去。

二人合作的效果很顯著,數月後,“百職修舉,察不至苛”,爲士人君子所稱。

崔彥昭又被改任爲門下侍郞兼刑部尚書。乾符二年,他率文武百僚上尊號,僖宗下詔嘉獎他,將他比作堯、舜時期的皋陶、夔。他又累兼尚書右僕射兼門下侍郎。

岳母救婿

當崔彥昭拜相時,少年得志的王凝卻只做到兵部侍郎,終其一生也沒有做到宰相。

先前王凝的表侄也就是鄭肅的孫子鄭仁表就喫過年少輕狂的虧,因爲看不起年輕時的劉鄴而在劉鄴官拜宰相後被貶死在嶺南了,而崔彥昭也已經學到了劉鄴的手段,以同樣的手法安排了仗着懿宗寵愛橫行無忌的伶人李可及。

在崔彥昭出手以前,王凝都是危險的,誰能保證他不會用同樣的方法把年輕時受到的侮辱都向王凝討回來呢?又有誰敢於在崔彥昭出手以前爲王凝求情而不怕得罪崔彥昭呢?

還真有!這個人就是王凝的丈母孃,也就是崔彥昭的母親。這位老太太的全名是可考的,叫鄭太素。

一個女婿半個兒,手心手背都是肉,雖然崔彥昭是自己撫養看着長大的,但她也不敢保證兒子一定沒有報復的心思。

崔彥昭平日裏對母親很孝順,和顏悅色,絲毫不擺宰相架子,是公認的孝子。但這位母親卻用心良苦,沒有直接求情,而是採用了一個雖然拐彎,但只要兒子良心未泯就不怕不管用的辦法。

這一天,崔彥昭聽到她對侍婢說:“我要出遠門了,給我多做點鞋襪。”

他驚呆了,母親在自己奉養下過得好好的,出什麼遠門?正困惑間,他又聽到母親說:“王侍郎母子肯定要被放逐了,我要和妹子一起走。”

如前所述,王凝的舅舅是宰相鄭肅,所以王凝的母親也姓鄭,鄭太素這裏說的妹子,指的就是她。

需要指出的是,雖然這兩位母親都出自滎陽鄭氏,又好像姐妹相稱,《新唐書》《資治通鑑》大概也基於此將崔彥昭和王凝描述爲姨表兄弟,這樣王凝娶崔彥昭的妹妹就成了古人眼裏親上加親的美事,但事實並非如此——鄭太素的墓葬已經出土,和鄭肅家族的墓葬並不在一處,可見兩位鄭夫人只是血統疏遠的本家,雖然平日裏可能因爲這層關係和姻親關係彼此姐妹相稱,但絕不可能真的是一父所生的親姐妹。

聽說母親要陪王凝母子一起踏上流放之路,崔彥昭趕緊出來,哭着下拜:“孩兒一定不會這麼做的!”

情急之下,他哪裏還會想到,母親這些看似說給侍婢聽的話,其實都是明知他能聽到而故意說給他聽的?

其利溥哉

雖然不久後,王凝還是被排擠外放,但史書記載的原因是他不奉迎權幸、舉薦的官吏獲罪,而且出外後,他還是擔任了河南尹、宣歙觀察使這樣的方面大員。

對比一下李可及的下場,如果崔彥昭對母親陽奉陰違一定要置王凝於死地,絕不會是這樣的結果。

乾符三年,崔彥昭充太清宮使、弘文館大學士,兼左僕射,且一直都保留着判度支的職位,又加特進。

同年年底,他的母親秦國夫人鄭太素去世了。崔彥昭護送靈柩回到洛陽,併爲她撰寫墓誌,稱讚她持家有方有恩德。僅由其出言救女婿一事,便可知這些雖然出自兒子之口的讚語顯然不是虛美之詞。

第二年初,崔彥昭被任爲司空,但很快去職。次年,罷相爲太子太傅。當時唐朝早就沒有了太子,這就是一個在東都洛陽喫閒飯的榮譽官職,這也是他最後的職務。

如前所述,崔彥昭本就是土生土長的洛陽人,即使多年在長安爲官,也始終保留着在洛陽的私宅,如今年老退休,葉落歸根,正合其意。

崔彥昭的卒年史書沒有記載,但王凝的去世時間是史書明確記載的,就是在崔彥昭賦閒前不久——在農民變軍王仙芝、黃巢的猛烈攻擊下,身爲觀察使的王凝發誓與治所宣州共存亡,積勞成疾之下仍然拒絕以投降換取平安,終於撐到了黃巢退兵,自己也去世了,當然也因此得到了朝廷的表彰和死後哀榮。

在丈母孃去世兩年後,王凝用生命向天下人也向還在人世的小舅子詮釋了丈母孃保全自己的苦心沒有白費。

仁人之言,其利溥哉。——《左傳·昭公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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