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伯去東莞可園採風。

彭伯學着拍照。

彭伯在自己的畫室裏。

去年,在網上看到大家轉發的一條消息,說一本收集了山上留守孩子們寫的詩的書《大山上的小詩人》要募集一批畫家幫忙畫插畫。

我馬上想到了彭伯。

彭伯全名叫彭海提,今年84歲,是住在廣東省泗安醫院的麻風病康復者。他會畫畫,但更重要的是——要是他知道自己能幫上別人,一定特別高興。我給編輯發了消息,無奈彭伯的畫風格差得太遠,只好作罷。

幾個月後,書做出來了。編輯寫了篇文章感謝插畫師,尤其是感激那些沒選上的畫家們。打開一看,第一個寫的竟然就是彭伯——

“一位80多歲的老人,又是麻風康復者,自身就屬於‘弱勢羣體’,卻願意主動伸出援手幫助山裏的孩子們,這個故事太讓人感動了。雖然最後因爲作品風格相差太遠,未能請他作畫,但我們常常談起他的故事,然後就覺得:歇什麼歇?起來幹!”

我才知道,不管入選沒入選,彭伯的故事一直給遙遠的陌生人力量。

人間

謝翠屏

自己受過苦 於是明白別人的不容易

有一天我不太高興,垂頭喪氣地在村裏走來走去,不知不覺就走到彭伯的畫室裏,彭伯正在畫畫,看我來了,他打了個招呼,卻發現我低着頭一句話都不說。他也沒多問,繼續慢慢畫畫。過了一會兒,他放下畫筆,穿上假肢,走出畫室,順手把門帶上,把房間留給我一個人。

彭伯就是這樣溫暖體貼的人。

不少人在網絡上看過他的故事,因爲他沒有手指卻堅持寫字畫畫,有人欣賞他要買他的畫,他就把錢捐出去,“拿去幫困難的人”。明明自己就是“弱勢羣體”,卻總想着幫助別人,因此有人稱他爲“無指畫師”,說他是“身殘志堅的慈善天使”,因此,他還得過“東莞好人”和“東莞市道德模範”的榮譽。

其實彭伯的好,更多在生活的點點滴滴裏。

每次一羣人到飯店喫飯,他都要我拿他的錢包去埋單,“你們年輕人的錢留着有用,我們老人留着錢沒用的。”

到洪梅鎮一家好喫的潮汕餅店買綠豆餅,因爲是給一整個村子當手信用的,彭伯一下子買了300多塊錢。店主欣喜,說要多送兩包,彭伯死活不肯收,“你做生意的,又要養家又要交鋪租,不能讓你虧本了!”

他說,自己喫過苦,就特別明白別人的不容易。彭伯生性敏感,因爲敏感,他體諒別人,而又因爲敏感,那些麻風病人遭遇過的偏見,發生在他身上,就是加倍的難以承受的痛苦。

“死也要死在外面,不要臭了家人的名聲”

14歲那年,彭海提發現自己臉上起了一塊塊紅斑。有人教他一個治皮膚的偏方,他照着方子把鐵鏽和蒜頭混合着塗到臉上,不但一點沒有好轉,臉上還脫了一層皮。媽媽帶他到處求醫,始終沒有結果,直到家鄉的皮防所成立,他才知道,自己得的是麻風病。

那是一個談麻風色變的時代。麻風病發病原因不明,傳染機制也不知道,甚至連根治的藥物都沒有。學校不讓彭海提去上學了,他忍受着身體的病痛,開始參加生產隊的勞動。麻風病的症狀在他身上越來越明顯,先是皮膚出紅斑,後來四肢變得無力,接着手足的知覺越來越敏感,赤腳走在地上像針扎一樣痛。他不得不穿上一種老年人才穿的布鞋,忍受同齡人的取笑。爲了給家裏賺工分,他必須幹活,但是別人輕輕鬆鬆就能完成的插秧,他卻因爲手指沒有力氣,怎麼都做不好。

身體上的痛楚是一方面,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是別人的恐懼——看到麻風病人走過來,街上的人都嚇得馬上躲開。人們怕他,不敢與他接近,於是他連出門買東西都不敢了。媽媽心疼他,成天爲他流淚,爲他求神拜佛……

對一個性格敏感的孩子來說,一邊忍耐疾病的折磨,又必須忍受無處不在的異樣眼光,再加上對家人的愧疚,彭海提一天比一天消沉。尤其在病痛襲來的時候,厭世情緒壓倒了他活下去的慾望。

第一次,他準備了一根繩子。

第二次,他準備了一瓶農藥。

幸運的是,他每次都被救了下來。

這不是孤例。當年,多少麻風病人面臨彭海提一樣的折磨,有的人被趕出村子,有的人被送到山上的茅屋自生自滅。彭海提是幸運的,家裏人心疼他,村裏人照顧他,農業隊隊長看他可憐,給他安排了生產隊放牛的工作,“雖然時間長一點,但是工作會輕鬆一點。”彭海提一邊放牛,一邊給家裏撿些柴火和牛糞,就這樣熬過來一天又一天。

1970年,彭海提33歲。省裏有人來調查,要把麻風病人統一收治到麻風村接受治療,彭海提馬上答應下來,“我死也要死在外面,不要臭了家人的名聲。”

他被送到潮陽區的竹棚醫院,不久以後轉到東莞石龍鎮的新洲醫院。五年後,新洲醫院解散,他又搬到省泗安醫院,直到今天。

那時候的麻風醫院不止是治病的地方,更像個獨立的小社會。彭海提一邊治病,一邊還要做工,只有做工才能喫得上飯。他在醫院設立的磚廠裏做幫工,後來又去划船掌舵,再後來運水泥、種果樹、養兔子……他的手指因爲麻風病菌侵害變得麻木,又在勞動中反覆受傷不能癒合,不得不接二連三被截去。

醫生決定要截掉彭海提最後三隻手指頭的時候,他哭喊着不肯接受:“醫生啊,你砍了我的手指,以後我怎麼畫畫怎麼寫字啊?”醫生安慰他說:“如果抓不住筆,下次我幫你在這裏開一刀,切開一點口子,就可以抓筆了。”

彭海提從小喜歡畫畫。然而,直到上世紀80年代末尾他才重新有了畫畫的機會。

“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只是儘自己一點力量”

1980年代末期,因爲聯合療法的普及,麻風病不再是一個可怕的病了。治好的康復者陸陸續續領到出院證明,有家的人可以回到家人身邊,回不了家的,也可以選擇留在麻風醫院裏,民政局每個月會爲他們提供生活補貼。

彭伯早已跟家裏人斷了聯繫。他留在了康復村裏,不再需要勞作了,他決定重拾童年的興趣,拿起畫筆,開始自學畫畫。

認字不多,他就省下生活費,買回來一本《草字彙》練習寫字。抓不住工具,他就想辦法,用鐵絲和皮具請人做成一個圈,把毛筆套在手掌上。

再後來,有志願者進村看到彭伯的畫,歎爲觀止。志願者想要買一幅彭伯的畫,彭伯當然不肯收錢——有人願意欣賞自己已經是榮幸了,怎麼可以收錢呢?志願者堅持要付,付錢,是對彭伯的肯定。

後來彭伯把錢捐了出去,他說:“不是我畫得有多好,只是人家好心,想幫助我這個殘疾老人家。可是我都生活無憂了,這錢應該拿去幫助困難的人。”

他又說:“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像健康人一樣去幫助他人。”

越來越多志願者願意到麻風康復村裏探望彭伯他們,又表演,又送東西,彭伯全都默默記在心裏。他羨慕他們,如果有下輩子,他也想像這些好心人一樣,去幫助世上有困難的人。

對他而言,“去幫助人”是健康人才有的特權。他想不到,作爲“麻風人”的自己,這輩子也能像健康人一樣可以幫到別人。

近幾年,他學會用智能手機,學會用微信,也學會在朋友圈點贊。偶爾看見輕鬆籌的消息,他就要馬上穿上假肢,拿一兩百塊錢下樓,去找村裏的醫生護士或社工,他們手機裏有錢,只要把紙幣給他們,他們就能幫自己把錢捐出去。

學會上網,讓彭伯看到更大的世界了,想幫的人也更多了。有一次他看見微信裏的一篇文章,說一個叫王玉蘭的日本老太太滯留中國75年,至今沒戶口,也回不了家。彭伯問我有沒有辦法找到她,“給錢也行,籌錢幫她回家也行。”他說:“我知道見不到親人的痛苦,所以想幫幫她。”

後來他索性把賣畫的錢交給我。我們出去走訪其他困難的麻風康復村,就用彭伯的錢買電器送給他們,有時候是買電動三輪車,有時候是買洗衣機和冰櫃。電器送到村裏,村民們都不相信——這個送東西的好心人怎麼可能也是“麻風人”?如果有人當面誇他好心,他總會認認真真解釋:“我們都是得過麻風的人,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只是儘自己一點力量而已。”

曾經住店被拒絕 他據理力爭

但是,善良不代表着軟弱。

當有人因爲他曾經患過麻風病而對他不公正,他會堅定地站出來爭取自己的權利。

上世紀七十年代,他懷揣着一封介紹信,從東莞回家鄉汕頭探望母親。雖然當時他的麻風病已經治好,但是在別人看來,“麻風病”幾個字還是讓人膽戰心驚,這封介紹信上只得不提麻風,改而用“休養員”三字替代。可是,船家還是看出來了。船家要求他買五張船票,因爲他是麻風人,左右四個位置都沒人敢坐,要坐船,他必須負責把票買下。面對這個不合理要求,彭海提冒起一股怒氣,據理力爭,船家只好妥協。

那個時代,“麻風人”坐船的權利要爭取,住旅店的權利也要爭取。快到汕頭,天黑了,他找了一家旅店落腳。前臺接待的人看了他的介紹信,謊稱所有牀位已經住滿,讓彭海提到別的地方去。可是去別的店,還是受到一樣的對待。眼看天色越來越黑,他走回了第一家店,發現有別人住進去了。

他很氣憤,和接待的人吵起來了。“不讓我住的話,今天你走到哪裏我跟到哪裏。走廊也好,柴房也好,我只要求有一個有瓦遮頭的地方!”最終,他爭取回來一個走廊上的牀位。

當時麻風康復者出去外面,大多會選擇在大街上湊合一夜,根本不敢住店。但是彭海提不願意接受這種不公平。

說到這裏,彭伯對我笑了起來:“那時肯定是我的那句‘再不給我住就跟你回家喫飯’嚇着他了。”

他只是在爲自己發光 卻意外照亮遠方的人

如今的彭伯越來越有自信了,他變成了一個親切幽默又愛說冷笑話的老人家。

前幾年他左手無名指的潰瘍癒合不了,需要再做一次手術,他故意可憐兮兮地說:“我又沒賭錢,怎麼要砍手指?”

抓不住勺子筷子的他只能用叉子喫飯,他也自嘲:“看,我喫的是西餐!”

上帝把他留在人間,即使他承受着那麼多痛和苦。這是因爲,他需要留下來,給別人希望和光。他年紀大了,老齡人的種種問題開始打擾他,穿假肢的痛、難以癒合的潰瘍、腰痛、骨質疏鬆……他還是常常會心情低落,而當火光微弱的時候,他會想起來大家對他的鼓勵,想起來自己是有價值的,於是重新點燃起信心。

或許就像一隻螢火蟲,他只是在爲自己發光,卻意外照亮遠方的人。有人沒有見過他,單單是從介紹他的話的隻言片語裏就能得到勇氣和信心。

在看不見的遠方,他每天在給多少人勇敢生活的力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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