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合肥大兴集曾在方圆一里内安葬了三位大人物:李鸿章、包拯、蔡悉。《宋史》《史记》《中国古代文化常识》《包公传》《包公遗骨记》《香花墩志》《合肥老城志略》《包拯墓志铭》《宋故永康郡夫人董氏墓志铭》《崔氏墓志铭》《包绶墓志铭》《安徽省博物馆50年》等。

晚霞辉映合肥包公园

开封是一个水做的城市

深受民间爱戴的包拯拥有许多尊称,如:包公、包希仁、包龙图、包孝肃、包中丞、包待制等;还有许多略带“调侃”的诨名,如:包青天、阎罗包老、包黑炭、包弹、包黑子、黑老包、黄河清等。

包拯一生怼贪官怼权奸怼皇帝,像剧集《清平乐》中,唾沫星子横飞弹劾国丈张尧佐这样的场面,在其25年的官宦生涯里屡见不鲜。与明朝那位刚正不阿却倒霉不断的海瑞相比,包拯有点“小幸运”,遇到宽厚和善的宋仁宗,不但不治罪,反而给他升官。皇祐二年和四年,包拯接连加任天章阁待制和龙图阁直学士。天章阁、龙图阁都是大内修建的馆阁,用于收藏字画和图书,这两职务属于“加恩兼职”,可见宋仁宗对包拯的信任有增无减。这也是包拯被称为包待制、包龙图的由来。饶有意思的是,稍晚的苏轼也加任龙图阁学士,民间却喜欢称他为苏学士,而不是苏龙图。

合肥包公园内的萌包公

嘉祐二年3月,汴河两岸花红柳绿、桃李芳菲。59岁的包拯出任“权知开封府”。从字面上看,“权知”只是暂时代理。但是,对两年前因保举官员失误遭到降级处分的包拯来说,这道擢升的圣旨无异于一缕得意的春风。更何况,按照当时官场不成文的规定,开封府尹并不常设。即使有,也由王公贵族挂名,根本不允许过问具体事务。据《宋史》所记,包拯一上任,就废除了“凡讼诉不得径造庭下”的旧制,打开府衙大门,当堂收状纸接官司审案情。见过包拯的人都说他威容满面,见他展颜一笑比见黄河水变清还难。

那个时候,波涛如怒的黄河尚在百里之外。坐享隋唐大运河万般好处的开封,已是人间泼天富贵的繁华都会。穿城而过的四条人工河渠:蔡河、汴河、金水河、五丈河,西连黄河东接淮河,不但“北通涿郡之渔商,南运江都之转输”,还把市井廛闬装点得婉约绮媚、千种风情。所谓“杨柳岸、晓风残月”,所谓“露花倒影,烟芜蘸碧,灵沼波暖”都是和包拯同时代的词人柳永描摹开封的名句。寥寥数语,勾画出水汽氤氲的开封,活脱脱,一个水做的城市。

开封清明上河园

《清明上河图》所绘的汴河,舟楫往来热闹非凡。而懂得“享受生活”的达官势族,甚至太监,更钟情汴河南边、流经外城的蔡河。那里闹中取静,是兴修“无敌水景房”的好所在。结果,好端端的蔡河得了“肠梗阻”。嘉祐二年6月,开封大水,“坏官私庐舍数万区,城中系栰渡人。”包拯查明实情后,下令将妨碍行洪的建筑全部拆除。“业主”不服登门找岔,被包拯“请”到河边,扒出修河之初标明河界的址石,然后具实上本弹劾。

包拯权知开封府的任期不长,仅一年零三个月,却是他影响后世至远至深的时期。《梦溪笔谈》作者沈括说:“包孝肃尹京,号为明察。”南宋朱熹在《五朝名臣言行录》里称赞包拯“复为京尹,令行禁止”。而民间至今搬演不衰的包公戏中,比如《狸猫换太子》《乌盆记》以及《铡美案》等,都以这个任期作为故事的背景。

五年前的暑假,在开封博物馆北碑廊,我领着孩子观瞻了心仪久矣的宝物——开封府题名记碑。我估测了一下这块石碑,高2米多,宽近1米,一拃多厚,由一副透明的玻璃罩“护体”。它的碑身上刻着自建隆元年到崇宁四年的开封府衙。

新建的开封府

鸣鞭三响之后,广场上闹哄哄的人群安静了下来,挤身其间的我把孩子扛在肩膀,“开衙仪式”开始了。身穿宋代官差服饰的演员们,从城楼门洞里鱼贯而出,敲锣击鼓,程式化地舞动着彩旗和仪仗。当额头勾着红色月牙的包大人出场,将告状的秦香莲带回公堂时,游客爆发出阵阵喝彩声。我却知道,眼前巍峨的城池不过是易址“复活”的景区,真正的开封府衙就淹没在我身后那片波光粼粼的湖水之下。

南淝河上跑的船少了

从39岁出任天长知县“智断牛舌案”起,包拯先后在今天的广东肇庆,河南开封、商丘,陕西西安,河北大名、高阳、河间,安徽合肥、池州,江苏扬州、南京等地辗转为官,其间还曾出使辽国陪都析津府,庆贺契丹新年。

嘉祐七年5月,包拯突发急病死于枢密副使任上。消息传出,“京师吏民,莫不感伤;叹息之声,闻于衢路。”宋仁宗为此辍朝一日,亲往吊唁,追赠礼部尚书,谥号“孝肃”。

因树敌太多恐尸骨遭报复,包拯出殡那天,开封的七座城门同时抬出二十一口棺材,在不同地方同时下葬。这是我在开封吃包子时听到的一个传说。无独有偶,2019年的暑假,在合肥和朋友聚会,我又听到了一模一样的传说。只不过,开封换作了合肥。

相比三国时的风云变幻、金戈铁马,北宋时的合肥冷清不少。究其原因,和开封一样,跟隋唐大运河息息相关,却命途迥异:开封因此繁华,合肥因此式微。隋唐大运河开通前,居江淮腹地的合肥,凭借城边一条流进巢湖的南淝河,城西北数十里外一条注入淮河的东淝河,把长江、淮河拉扯一起,成为沟通中国南北的水陆要冲之一。所以,司马迁才会说:“合肥受南北潮,皮革、鲍、木输会也。”隋唐大运河开通后,漕运、货运纷纷撇开合肥,改走今天的杭州、苏州、镇江、扬州、淮安、盱眙、宿州、商丘、开封……南淝河、东淝河上跑的船少了,驿路官道上走的人少了……假使没有旱涝的话,金斗城内的日子还算得上安逸,大小官吏亦“无案牍之劳形”。

皇祐五年,正在瀛州整顿边防军备的包拯,接悉年方21岁的独子包繶染疾身亡,悲恸难抑。遂以丧子之故,请求调任政务清简的州府。就这样,包拯很快回合肥担任知州。据司马光《涑水记闻》所载:其时,包拯的一位从舅犯法,被包拯不徇私情,当众打了一顿板子。此事被坊间津津乐道,成了老合肥的谚语:外甥有理打得舅。而南宋董煟《救荒活民书》里的一段记录,则鲜为人知。如今读来,仍然值得借鉴:庐州闹饥荒,米价大涨。包拯见状,没有颁布“限价令”。商人一看利润丰厚,从外地贩米蜂拥而来,“不日米贱”。

知庐州的两年,大概是包拯个人情感曲线波动最大的时期。先是独子包繶的遽然离世,一悲;后是儿媳崔氏诞下遗腹子包文辅,一喜。悲喜忧欢,死生契阔之中,包拯择定了自己百年终老的归葬地——公城里,也就是包繶的埋骨之处。并立下了著名的《诫廉家训》 :“后世子孙仕宦,有犯赃滥者,不得放归本家;亡殁之后,不得葬于大茔之中。不从吾志,非吾子孙。”

嘉祐八年,秋天。包拯灵柩运入大茔,深埋墓室。当时,扶棺而归的次子包綖只有六岁。四十二年后,已是六品官员的包绶赴任潭州,路过合肥,乘舟沿南淝河经巢湖,溯长江而上,快到黄州时,竟一病不起。死后,人们在他的行李中没有翻到一件值钱的东西。更为悲催的是,又过了十一年,他的尸骨才被迎回大茔。原因无他,包氏一族的廉洁清贫使然。

建炎南渡后,宋、金战火烧至江淮,合肥沦为边城。终南宋一朝,金国侵犯庐州达十次之多,其中三次占领合肥。兵荒马乱中,包氏族人将包拯的棺木、遗骨、墓志石连同夫人董氏的墓志石,偷偷埋到大茔西边约三十米的一处偏僻角落。而这个秘密,在包氏族人流离逃难之后,渐渐落满了时间的灰……

乾道五年,金斗城被扩为斗梁城,面积增大数倍,南淝河的一脉自西北向东南斜贯城区,其余水脉护城深流。这之后,金兵再也未能破城。然而,出城四顾依旧“一片离索”,满目“荒烟野草”。稍晚时候,有人路过大茔,见“封丘荒颓,穿木剪拔”,连碑石亦不知所终,“为之恻然”。庆元五年,地方官将大茔中的巨冢当作包公墓,重新葺治。此后,朝代兴亡,屡毁屡修。只是前来祭拜的人们,都不知道,真正的包公墓就在不远,已经是一垄寻常耕田。

合肥大兴集曾在方圆一里内安葬了三位大人物:李鸿章、包拯、蔡悉。

一里葬三公

朋友发来一张旧照片,黑白的,拍摄时间已不可考。画面上,除一块石碑、一鼎香炉、一张供台和一处断壁残垣外,只有三堆隆起的坟冢像三堆山丘一样,由近及远地耸立着,不尽苍凉。通过与文献比照,我辨认出这三堆坟冢分属李鸿章、董氏和蔡悉。只是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当地一直误传为李鸿章、包拯和张德胜。但不管怎么说,方圆五百米左右,安葬了三位历史名人,的确十分罕见。这个地方,就是有着“一里三公”之称的大兴集。

为了看看南淝河的入湖口,朋友开车载我绕行环巢湖大道前往大兴集。这是一个艳阳高照的上午,车窗的左侧,陈列着城市崭新的轮廓;右侧,横卧着巢湖浩荡的水域。跟着朋友,我来到了南淝河大桥的观景点。桥下,一处草木浓密的沙洲把水面汊出东西两条河道,较宽的东河道里,三四艘披蒙雨布的货船正吃着水曳曳而行……这就是入湖口,虽然从前包拯、蔡悉的灵柩是否经过这里,已不得而知。但根据《申报》的报道:清光绪二十九年春天,护送李鸿章灵柩的船队,正是由此处转入南淝河,运抵至大兴集。

南淝河入巢湖口

追上货船,并行一段后,车从河堤拐下去,驶进一条绿树浓荫的乡村道路。道路虽窄却相当平坦,开出老远也没遇上剧烈的起伏。朋友说这里叫东大圩。明清时候,许多江西移民来此围湖造田,才把沼泽滩涂变成了鱼米之乡。如今以薰衣草和葡萄闻名远近。原来,在合肥话里,圩指的是地势低洼、四周筑堤的村庄。与之相对,高地上的则叫郢。如果精准定位李鸿章墓,其位置就在大兴集的夏小郢。对于这块墓穴,李鸿章曾致信其子李经方:“只求无水无蚁,以安体魄。”在另一封给其兄李瀚章的信中,李鸿章说:“但喜邻近包公坟,又滨大河。”

然而,察觉了“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李鸿章完全没有想到,在他身死的第57个年头,他和夫人赵小莲的棺材就被钢厂建设者拖出地道,位于包公墓右后方的墓室随即被炸,右前方的蔡悉墓也在劫难逃,被钢厂铺设的铁轨覆盖。1966年以后,包公墓“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护身符失灵,“坟头被扒开,地宫上的条石被撬坏,几场风雨后,墓室内便有了黑洞洞的一地污水。”1973年春天,包拯被钢厂征用“土地一片”的通知惊醒,不得不让出已沉睡了910年的土地。一番抢救性考古发掘后,包公墓、原葬墓、迁葬墓、大茔……的秘密相继出土。很快,那里改造成崭新的石灰窑。

站在如今重修的李鸿章墓前,我四下里徒劳地张望。除了李鸿章享堂的几间大屋,因钢厂挪作仓库而幸存下来,旧照片上的痕迹已被抹得干干净净,更不消说包拯那个时代的了。一道凌架半空的公路桥从市区呼啸而来,还有不远处,一根停止吞云吐雾的钢厂大烟囱,听说那里有望成为合肥的“798艺术区”。

今时今日的合肥李鸿章故居陈列馆

穿越千年的敬意

安徽广电中心的外墙嵌满了 “天书”,其大门正对的龙图路,车流密集。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这条龙图路是近年合肥为数不多的、新增纪念包拯的地名之一。从龙图路转向怀宁路不远,便能看见安徽博物院。那里,保存着从大茔清理出来的文物,包拯墓志石也在其中。

曾经遭钝器击打得四分五裂的墓志石,已由文物专家拼接修复。通篇三千多字的《孝肃包公墓志铭》,我大概数了数,漫漶磨灭的约占1/4。而一行“其县邑公卿忠党之士,哭之尽哀。”让我仍能感觉到近千年前金斗城内外弥漫的悲伤。

治平三年,即包拯离世的第四年,兴化寺仁岳和尚将“西偏屋辟为祠,立公之像”。这是国内已知最早的包公祠记载。其位置朋友说大致在金斗河边,距离“少年包青天”的包家故宅应该不远。

北宋时,金斗河还在北门外流淌。两岸因航运发达、商贾云集,成了庐州府最富庶兴旺的地方。少年包拯跟随父母从乡下进城,就住在河南岸的凤皇桥巷,常常在屋后土坡名唤香花墩读书。南宋淳熙九年,毁于兵燹的包家故宅重修,包公祠也迁址附近。其时,金斗河已是斗梁城的内河。元末,庐州太守担心起义军攻城,堵住了金斗河的西北入城口。自此,金斗河失去“源头活水”,日趋破落。清末,有人发现“包家故宅”的小碑不见了,感叹“后恐无复有指其处者矣”。民国时期,金斗河晴则尘土飞扬,雨则污水泛滥,几与北京“龙须沟”无异。

连朋友也指不出包家故宅究竟何处了。这里是市府广场,周边商厦林立,楼宇高耸。相形之下,最古老的房子,莫过于十几年前市政府搬走后“退役”的办公大楼,都是1950年代的作品,典型的苏联建筑风格。在大楼与广场之间,在鲜花与绿树之间,那条人潮、车潮翻涌的淮河路就是已填埋六十余年的金斗河。包家故宅荡然无存,而此前五百余年,包公祠和香花墩悄悄完成了一场南淝河上的“漂流”。

自斗梁城筑好以后,历经元、明、清、民国,合肥城垣再无大的更张。明弘治元年,知府宋鉴看到城南护城河中一处沙洲,清雅幽绝,于是移花接木美其名曰“香花墩”,兴办“包公书院”,召包拯二十四世裔孙包大章及生员十余人就读。嘉靖十八年书院翻新,增建“包孝肃公祠”,前来拜谒者络绎不绝。

我和朋友赶来时,正值溽暑难耐的午后。四面环水的香花墩,其南面连接河岸。甬道两侧高大的水杉,将热烈的阳光弄得参差斑驳。拾级而上,眼前的包公祠是一座徽式三合院,白墙青瓦,沿袭晚清遗留的格局。光绪八年

和朋友信步香花墩上的小道,行至东端,清风徐来。伫足远望,满河莲叶接天。朋友告诉我,左手岸边马路是1950年代拆掉的斗梁城城墙遗址;右手侧前方,林木掩映的一大圈红墙黛瓦,就是1980年代重建的包公墓园,里面安葬着从大兴集辗转十多年迁来的35块包拯遗骨。

参考书目:

《宋史》《史记》《中国古代文化常识》《包公传》《包公遗骨记》《香花墩志》《合肥老城志略》《包拯墓志铭》《宋故永康郡夫人董氏墓志铭》《崔氏墓志铭》《包绶墓志铭》《安徽省博物馆50年》等

庞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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