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東大將之女徐文惠

在共和國十位大將中,徐海東算是出身最苦的一位,也是戰鬥中負傷最多、最重的一人。埃德加·斯諾在《西行漫記》中寫道:“在中國共產黨的軍事領導人中,恐怕沒有人能比徐海東更加‘大名鼎鼎’的了,也肯定沒有人能比他更加神祕的了……”

窯工出生的徐海東英勇善戰,享有“徐老虎”的盛名。他打仗10年,9次負傷,他的每條腿、每隻胳膊,他的胸口、肩膀、屁股

全身共有17個窟窿,8次穿膛而過。從北伐戰爭、黃麻起義、到創建革命根據地,率部隊參加平型關戰役,抱病赴抗日前線

徐海東身經百戰。然而,這位被毛澤東譽爲“對中國革命有大功的人”,卻未能享受到和平年代的幸福生活。徐海東人生的最後30年時光,幾乎全是在病牀上度過的。

見到徐海東的女兒徐文惠,是在北京萬壽寺路的一個部隊大院裏。如今,徐文惠和她長年癱瘓的弟弟生活在一起。徐文惠給人最深的印象,就是隨身不離的紅色,衣服、裙子,甚至幾副眼鏡的鏡片,她都選用了紅色。徐文惠曾改名“徐紅”,她說自己對“紅色”似乎總有一種割捨不掉的情結,一種革命的情結,貫穿着她成長的每一步——

一家被殺66口

1900年,父親出生於湖北省黃陂縣徐家橋(現大悟縣)一個貧苦的窯工家庭。徐家六代都是燒窯的“窯工”。父親有兩個姐姐、五個哥哥,還有四個堂兄、一個堂姊,連同父母叔嬸、侄兒侄女,一家32口人,卻只有半畝地,六間房。他的童年,受盡了生活的苦難和富家子弟的欺凌。

父親曾告訴我,18歲前,他未曾喫過一頓飽飯或穿上一件新衣。從他懂事起,便跟着爺爺開始了長達11年的“窯工”生活。1925年春,父親在同鄉好友、共產黨人吝積堂的影響下,毅然投身革命,同年在武漢加入中國共產黨。

1926年,北伐戰爭開始。父親在被稱爲“鐵軍”的第四軍中當代理排長,那是他第一次參加戰鬥。在汀泗橋戰鬥中,他以一個排的兵力消滅了敵人四個連。父親在戰場上總是衝鋒在前,作戰英勇、果斷。不論再險再惡的戰鬥,他都能打勝,從此就有了“徐老虎”的威名。

1927年9月,父親回鄉了。他滿懷革命熱情,在家鄉組織了黃陂縣第一支農民自衛軍。1929年,他領導了轟轟烈烈的年關暴動。然而,父親哪曾想,此舉卻讓徐家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暴動失敗後,反動武裝對父親恨之入骨,進行瘋狂反撲,先是燒了他家的房子,最後竟然將徐家66口人殘忍殺害。父親的27個近親,39個遠親,男人全被殺光,女人多被賣掉,無一倖免。慘象,不堪回首。得知此事,父親指天發誓:“大仇不報,誓不還家!”

如今,在湖北黃陂徐家橋,還留有徐家的合葬墓,墓碑上刻着徐家被國民黨軍殺害的親屬姓名,陵墓邊豎有徐向前元帥親筆題字“光榮流血”的紀念碑。

1932年秋,紅四方面軍戰備轉移時,父親受命狙擊國民黨的圍剿。當時父親率領的部隊已經做好了準備,哪怕全部犧牲,也要保障紅四方面軍主力部隊全部勝利轉移。當狙擊任務勝利完成後,上級主力部隊卻和父親失去了聯繫。在這種情況下,父親並沒有喪失革命的意志,他異常堅定,讓士兵們吹響“集結號”,把掉隊的戰士、傷員和其他地方散兵全部組織起來,繼續堅持在鄂豫皖蘇區鬥爭。他們後來重新組建了紅25軍,父親爲軍長,吳煥先同志爲政委。1934年,紅25軍接受了黨中央交給的擔任“北上抗日第二先遣隊”的任務。11月16日由河南何家衝出發開始了長征,經過湖北、陝西、甘肅、寧夏等省,於1935年9月15日到陝西延川永坪鎮與陝北紅軍劉志丹同志勝利會師。在這十個月當中,父親與國民黨奮戰,每天都要進行四五次戰鬥。

母親是不識字的“護理家”

我的母親,這位從未上過學,個頭不足1.5米,童養媳出身的女人,卻讓我充滿敬佩。母親12歲就參加了革命,她是個十分剛強的女人。1932年,母親入伍到父親的紅25軍戰地醫院當衛生員。1934年長征開始後,父親軍中的7位女子接到通知:每人給8塊大洋,投親、靠友或者嫁人,部隊不帶女人長征。唯獨母親死活不走,在部隊裏哭,說什麼也要參加長征。母親曾裹過腳,是後來放開的,當時被叫做“改組派腳”。她那麼矮怎麼走得動,男人走一步,她要跑兩步。父親後來在清點長征人數時發現她在哭,才得知是因爲想要參加長征。父親被她堅定的革命意志感動,決定將這7名女戰士全部留下。這就是後來紅25軍長征“七仙女”之說的來歷。

長征到了陝南,在庾家河戰鬥中,父親負了重傷,槍從他的臉上打進去,從耳朵穿出來,把他的一隻耳朵打聾了,昏迷了好多天。這也是父親第9次負傷。當時,母親被派去給父親當看護,也就是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慢慢有了感情。

長征結束後,母親和父親在陝北結婚。1937年平型關戰役後,毛主席給父親下達了新的任務,在敵後開闢一個抗日根據地。當時有10個月,父親杳無音信,媽媽在延安緊張得要命,好多人傳說他犧牲了。直到1938年底,完成任務的父親才凱旋歸來。父親後來去延安馬列學院學習,1939年調入新四軍。

1939年末,父親抱病指揮部隊,在皖西周家崗擊潰了日軍的一個大隊。戰後,他向幹部作報告時,突然口吐鮮血倒地。此後6年多時間裏,他一直是在病榻和擔架上度過的。

父親身體不好,母親那時最重要的事情還是照顧父親。父親肺部發炎時,一件薄衣服都不能貼着胸部,母親特意做了一個鐵絲架,把被子搭在架子上,父親就這麼平躺了6年。母親每天都要給他做護理、按摩,父親病那麼重,南方那麼熱的天,他臥牀6年從沒有生過褥瘡,沒有生過痱子。我後來學醫,才知道媽媽是個多麼了不起的護理家。

母親經常給我們講,“你們的爸爸雖然是我的丈夫,但他也是黨的幹部,我作爲一個共產黨員,跟你爸爸的關係是戰友情、夫妻情,再加上組織上交給的任務。”爸爸生病時,媽媽才22歲,之後,她護理了整整30年。她一天書都沒有讀過,護理得如此細心,沒有這些情在裏面,很難做到。

1947年秋,父親被送到蘇軍控制下的大連,在那裏治療休養了9年。父親在那裏拍胸片時,蘇聯軍醫發現他的肺部大部分功能都早已喪失。然而,父親最後卻活到70歲,要不是“四人幫”在河南將父親迫害致死,他還能活着,這簡直就是個奇蹟。殊不知,這背後是因爲有一個辛勤地奉獻了一生的女人。

打仗有癮,當官沒癮

1936年西安事變時,我的大哥徐文伯在西安出生了。1939年5月,我在延安出生。9月,父親隨劉少奇調往華東新四軍。路上,劉少奇改用化名,扮成父親的祕書,抱着四個月大的我,前往華東。此後的行軍中,我和哥哥就是被用筐子挑着,一頭是我,一頭是他,隨着部隊轉移的。哥哥從小就很老實,愛學習。父親雖然病了,但對他的要求非常嚴格,很早就讓他學認字,每天讀報紙給父親聽。我想,哥哥後來能擔任文化部副部長,和他從小勤奮好學分不開。我那時候卻比較調皮,上房子上樹,早上穿的衣服到下午就爛了。我的性格像我爸爸,天不怕地不怕。但是有一條,我們的學習都特別好,幾乎都不用父母操心。上初中時,我獲得三年全優,高中也是保送的。

媽媽共生有4個孩子,我下面還有兩個弟弟。

在大連,我們的生活條件有了好轉。在我的印象中,父母卻因爲該不該給我買條裙子而吵了架。母親說,孩子上學,總要有一兩套漂亮的衣服,過個節,或開聯歡會時穿。父親卻說,你一下子給她花這麼多錢做衣服,你忘本。兩個人吵了起來。他們的生活都非常儉樸,要求我們也一樣,即便家裏喫飯,菜也要分成一人一盤,要全部喫光,從不允許掉一粒米。

1955年,父親被授予大將軍銜,翌年移住北京,並在黨的“八大”上當選中央委員。而父親卻說,“我這個人打仗有癮,走路有癮,以前喝酒也有癮,就是當官沒有癮”。父親一生曾三次讓官,後來他一見到周總理還在談:“我一直養病,爲黨工作太少了,授我大將軍銜,有愧啊!”

父親常年要靠吸氧維持生命,卻仍堅持領導編寫戰史。1958年,我考入上海第二軍醫大學,那一天,爸爸還給我改了名,叫徐紅。他說,“我和你媽媽都是紅軍,你要做‘又紅又專’的接班人,繼承老紅軍的革命傳統。”畢業後,我被分配到北京軍區總醫院工作。

然而不久,“文革”開始了。我們如此“又紅又專”的家庭也難逃厄運。

那時我家住在北新橋,離我的工作的地點不遠,我每天回去還可以幫忙照顧父親。“文革”開始後,父親的保健醫生都被卡住了,藥不給了,只能靠我從醫院給爸爸拿藥,拿針管

但沒過多久,我就被關起來了。實際上,關我就是爲了想整死父親。他們給我列了很多罪:參加我父親的反黨集團;跟我父親參加了賀龍的二月兵變密謀;反江青等罪名。我被打成反革命,天天挨批鬥。我難以接受,從我的名字,從我接受的教育,到我科技報國的理想,說我反黨,我絕對不能容忍。

幾個月過去了,父親常問母親,怎麼還不見女兒回來?母親不敢講,就騙他說我參加醫療隊下了鄉。但沒想到,父親心裏卻非常明白,一天,他突然感嘆地對母親講:“女兒是替我坐牢去了。”

“九大”之後,林彪發佈一號令,1969年10月25日,父親被弄到了河南鄭州第一干休所。那時天氣非常寒冷,夜間火車到達鄭州站時,父親被從車窗擡出去,着了涼,引發了高燒。他們不讓醫院治療,給父親斷了藥,叔叔們寄來的藥也被扣下了。父親患有氣管炎,冬天需要溫度高一點,可偏偏派來個特務“祕書”,爆裂了暖氣管。後來,整個屋子潮氣很重,牆上都長出了綠毛,引起了父親黴菌性肺炎。

父親當時瘦的僅剩皮包骨,高燒一直燒了整整5個月。這5個月中,他靠着堅強的毅力,一直在堅持,他想活着,想再見到毛主席;他時時刻刻在與病魔搏鬥,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1979年,鄧小平同志爲父親平反昭雪。

探望父親的對手張學良

最讓我感到遺憾的是,父親活着的時候,我沒有多問一些關於他工作上的事情。父親對我們要求很嚴,從不提及自己的戰鬥史,也不讓我們宣揚自己是誰的孩子。他總是告誡我們:“我們就是一個普通的勞動者,如果不是因爲打仗參加革命,我就是個窯工。”

在我記憶中,父親唯一提起的戰事,就是和張學良的交鋒。我們在大連時,大連海校的校長就是張學良的弟弟張學思。他每個禮拜天都到我家來,纏着爸爸講他怎麼打他哥哥的。那些傳奇一直在我的腦海裏,難以抹去。

2000年,張學良100華誕時,我突然萌生了想去看他的想法。他的親屬一再囑咐我,不要向他詳細提及我的父親及其過往。在夏威夷的一所老年公寓,我見到了張學良。當被告知我是徐海東大將的女兒時,不曾想,張學良準確地說道:“你是第15軍團紅25軍軍長徐海東的女兒。”從這位百歲老人的反應,我深深感受到他對紅25軍有着深刻的記憶。

1934年1月,張學良從海外回國後,曾被蔣介石任命爲“鄂豫皖蘇區剿匪副總司令”,他從德國回來買了很多武器,準備消滅紅25軍。他的裝備都是德國的,而那時紅25軍的武器裝備都很落後。沒想到,第一仗父親就殲滅他一個旅,3800多人。

父親曾說過,當年,張學良率東北軍攻打紅25軍,他帶了30萬的大部隊追繳父親率領的不到3000人的部隊。他們從何家衝一直打到陝北,走了10個月打了大大小小500多次戰鬥,一天有時候就打四五仗,父親說他站着都能睡着了。長征到了1935年,爸爸的部隊就殲滅了張學良3個師。國共合作後,蔣介石就把那三個師的番號給了八路軍。其實,番號就是原來張學良師的,而繳獲者就是我的父親。

不打不相識。事過境遷,當100歲的張學良看到我這個徐大將的女兒時,似乎也勾起了他對青年時期的記憶。他到樓上請下了趙四小姐,原本定爲20分鐘的見面,拉着我們足足講了1小時45分鐘,我帶去的膠捲全照光了。他頭腦很清楚,說要節約,不能大擺壽宴,還談了呂正操等很多他當年的東北軍部屬。

一年後,張學良逝世。那次見面,對於我們雙方,都有着非同尋常的意義。

我的身體從“文革”後就一直不好,但我一直忘不了父親留給我們的囑託:“作爲一個共產黨員,只要有一口氣,不爲黨工作,就是最大的恥辱。”所以,我想利用我的晚年,繼續完成父親的遺志。現在,我正在編寫父親的紀錄片、畫傳,同時我還編寫過十大將郵冊、長征女紅軍、巾幗英雄等等專題的郵冊,希望能讓“紅色記憶”永不消逝,代代相傳。轉自《老人報》,來源:人民網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