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前面說“英雄”,關於曹操見匈奴使者之事,正是《容止》篇的首條,這表明容止與人的內在精神氣質相關聯。魯迅說《世說新語》差不多是一部“名士底教科書”(《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陳寅恪以爲《世說新語》乃是一部“記錄魏晉清談之書”(《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係》),有學者則稱其爲“記載魏晉士大夫生活方式之專書”(《漢晉之際士之新自覺與新思潮》,收入《士與中國文化》),各人的着眼點有所不同,所見亦有所差異,大抵最後一種說法所說的範圍較爲寬廣些。

魯迅說《世說新語》差不多是一部“名士底教科書”(《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陳寅恪以爲《世說新語》乃是一部“記錄魏晉清談之書”(《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係》),有學者則稱其爲“記載魏晉士大夫生活方式之專書”(《漢晉之際士之新自覺與新思潮》,收入《士與中國文化》),各人的着眼點有所不同,所見亦有所差異,大抵最後一種說法所說的範圍較爲寬廣些。從另一種角度上看,《世說新語》也可以說是關於“名士”的著作的集大成者。

由於“名士”是一個內涵比較寬泛的概念,要確切地說它的標準是什麼也就很困難。而且《世說新語》全書都涉及名士的言行,在這一講中當然不合適逐一論析,這裏只圍繞范曄論“名士風流”的幾句話,選若干實例來說明。不過他原來是就漢代名士而言,我們這裏將之推衍到魏晉。

“刻情”是古籍中不常見的語彙,前面簡單地解釋爲“雕琢內情”,若說得再詳細一點,就是刻意地塑造個人的精神境界,使其呈現爲一種獨特的風貌。前引《德行》篇中記李膺“高自標持”,固然表現了他的政治抱負,但也未始不是一種“刻情”的行爲。朱東潤師著《八代傳敘文學述論》,其中有一段話說得很有趣,跟我們在這裏談的問題也有關聯:

唐宋以後的人物,見於傳敘文學的,幾乎都有一定的標格,但是漢魏六朝便充滿了這許多不入格的人物:帝王不像帝王,文臣不像文臣,乃至兒子不像兒子,女人不像女人。李德裕說過:“好驢馬不入行。”一切入格的人物,常常使人感覺到平凡和委瑣。相反的每一個不入格的人物,都充滿了一種獨來獨往的精神。這是個性,也正是近代傳敘文學家所追求的人物。

以卓犖不羣自許,內心充滿驕傲,這是魏晉名士普遍的特點(這和被稱爲“英雄”的人們是一樣的),他們在品格上的修煉,很少歸向於儒家傳統所提倡的自我檢束、溫文爾雅。既要標示個人獨特的一面,就難免引起衝突,所以有些名士的行爲會顯得矯激。

禰衡被魏武謫爲鼓吏,正月半試鼓。衡揚枹爲《漁陽摻》,淵淵有金石聲,四坐爲之改容。孔融曰:“禰衡罪同胥靡,不能發明王之夢。”魏武慚而赦之。(《言語》8)

衡不知先所出,逸才飄舉。少與孔融作爾汝之交,時衡未滿二十,融已五十。敬衡才秀,共結殷勤,不能相違。以建安初北遊,或勸其詣京師貴遊者,衡懷一刺,遂至漫滅,竟無所詣。融數與武帝箋,稱其才,帝傾心欲見。衡稱疾不肯往,而數有言論。帝甚忿之,以其才名不殺,圖欲辱之,乃令錄爲鼓吏。後至八月朝會,大閱試鼓節,作三重閣,列坐賓客。以帛絹製衣,作一岑牟、一單絞及小。鼓吏度者,皆當脫其故衣,著此新衣。次傳衡,衡擊鼓爲《漁陽摻》,蹋地來前,躡腳足,容態不常,鼓聲甚悲,音節殊妙。坐客莫不忼慨,知必衡也。既度,不肯易衣。吏呵之曰:“鼓吏何獨不易服?”衡便止。當武帝前,先脫,次脫餘衣,裸身而立。徐徐乃著岑牟,次著單絞,後乃著。畢,復擊鼓摻槌而去,顏色無怍。武帝笑謂四坐曰:“本欲辱衡,衡反辱孤。”至今有《漁陽摻》,自衡造也。爲黃祖所殺。(《言語》8劉注引《文士傳》)

這就是自古以來傳爲美談又令人慨嘆的袮衡裸身擊鼓侮辱曹操的故事,明中葉才士徐渭因感於自己的身世之悲,將這故事改寫爲《狂鼓史》雜劇,使之傳播更廣。由於袮衡並無實際政治活動,留下的文字也很少,我們無法知道他究竟有多大的才能。但他的驕傲是驚人的,《後漢書》記其語云:“大兒孔文舉(孔融),小兒楊德祖(楊修)。餘子碌碌,莫足數也。”他身懷一刺(古代的名片,用木片製成),遊於京師,直到名刺上的字全磨滅了,竟無一處可以投送。但他又確實不是一個甘於沉默的人,狂傲未始不是一種求名的手段。他要求極大的尊重而招致曹操的輕辱,又以更激烈的充滿悲慨的行爲去反擊。這使他最終成爲大名士,付出的代價則是自己的生命。對袮衡格外賞識並特意加以引薦的孔融,也是一位性格和命運相類似的名士。他說禰衡“罪同胥靡,不能發明王之夢”,是用一個典故——殷王武丁夢見上天賜他一位賢人,遂命畫師將他夢中所見賢人的模樣畫成圖像,求諸天下,結果找到了正因“胥靡”之罪(一種連坐受罰的罪名)而服苦役的傅說,乃用之爲相——譏刺曹操,意思說他不僅不能夢見賢人,就是賢人站到了面前他也認不得。這位孔融屢屢和曹操過不去,又特別喜歡錶現那種尖刻的聰明,最後被曹操處死,罪名是思想不端正,公然宣揚“非孝”。

但名士之所以驕傲,歸根結底是爲了維護尊嚴;換句話說,當不能維護尊嚴的時候,“名士”的“名”就會大爲減價。夏侯玄是袁宏《名士傳》列在首位的人物,他在淪爲階下囚之後絲毫不肯自貶身份,可以理解爲一種典型的名士風範:

夏侯玄既被桎梏,時鐘毓爲廷尉,鍾會先不與玄相知,因便狎之。玄曰:“雖復刑餘之人,未敢聞命!”考掠初無一言,臨刑東市,顏色不異。(《方正》6)

玄至廷尉,不肯下辭,廷尉鍾毓自臨履玄。玄正色曰:“吾當何辭?爲令史責人邪?卿便爲吾作。”毓以玄名士,節高不可屈,而獄當竟,夜爲作辭,令與事相附。流涕以示玄,玄視之曰:“不當若是邪?”鍾會年少於玄,玄不與交,是日於毓坐狎玄,玄正色曰:“鍾君何得如是!”(《方正》6劉注引《世語》)

夏侯氏與曹魏宗室是譙國(今安徽亳州)同鄉,兩族世爲姻親,關係極爲密切(或謂曹操出於夏侯氏,恐不確)。夏侯玄是夏侯尚之子,曾任徵西將軍,其母爲大將軍曹爽之姑,其妹嫁司馬師,在魏晉之際的政壇上具有顯赫地位。曹魏末年,政權落入司馬氏之手,政治鬥爭的形勢漸趨險惡。在司馬懿死後,司馬師執政,原來頗受司馬家族信賴的中書令李豐試圖以夏侯玄取代司馬師,事泄,捲入這一事件的人物盡皆被殺。

夏侯玄之事,以《世說》本文和劉注引《世語》文字合讀,主要是兩部分內容:一是以嘲弄應對廷尉鍾毓的審訊,一是呵斥其弟鍾會。鍾氏兄弟皆是司馬氏的親信,而夏侯玄此刻乃是階下囚,所謂人爲刀俎,我爲魚肉。但他在精神態度上卻始終佔據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地位。對方所需的“供狀”,他吩咐廷尉(國家刑法事務的最高負責人)鍾毓“卿便爲吾作”,而對寫成的文字,只冷冷說一句“不當若是邪”。在這過程中惶恐不安的,倒是那位身居高位的鐘毓,因爲他必須按照司馬師所要求的口徑獲得夏侯玄的供詞,而這又離不開夏侯玄本人的“合作”。考慮到身爲名士的夏侯玄難以使之屈服,不惜流着眼淚懇求那位囚犯來成全他。至於鍾會的“狎”,原是指在親密朋友之間纔會有的脫略禮儀的舉止;這位以勝利者自居的貴公子對夏侯玄的認識不如其兄長,以爲可以用貌似親切而實爲輕慢的態度對待他,結果遭到冷漠的喝止。對於必須以尊嚴的姿態生存於世間的人來說,死亡並不是那麼嚴重的一樁事情。

《世說新語箋疏》

《世說新語·任誕》篇記載了許多魏晉名士狂放不羈的行爲,論者喜從政治背景上解說,認爲這是與標榜禮教的司馬氏集團故示異趣。這方面的因素固然存在,卻又並不盡然。至少在相當一部分名士看來,曠達不拘的行爲本身體現了超越世俗的精神境界,是一種表現自我的方式,故任誕亦可能出於“刻情”。有些故事會在別的地方談到,此處僅舉一例:

阮公鄰家婦有美色,當壚沽酒。阮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任誕》8)

“阮公”即阮籍,王安豐爲王戎(後封安豐侯),都是“竹林名士”中的人物。因沽酒婦貌美而屢屢登門買醉,自然不離好色之心;醉臥其側,則是越禮之舉;然“終無他意”,卻又表現了對“欲”的超越。謹守禮法不敢越寸分是俗人之行,見色忘義、惹是生非亦是俗人之行,在這兩者之上的任性放達,乃是名士風流。

范曄說到“名士風流”的另一種表現爲“修容”,此“容”爲容貌儀態,《世說新語》第十四門《容止》篇專記這方面的內容。

講究容貌儀態原本是人類社會生活中的常情常態;在等級社會中,上層人士更須以此來彰顯身份,以區別於常人,所以早在先秦著作如《周易》《詩經》《左傳》中,就多有關於“君子威儀”的要求及描述。《詩經·大雅·抑》有云:“敬慎威儀,維民之則。”《左傳》記北宮文子對衛侯問何爲君子威儀,引上述詩句而廣之,曰:

故君子在位可畏,施捨可愛,進退可度,周旋可則,容止可觀,作事可法,德行可象,聲氣可樂,動作有文,言語有章,以臨其下,謂之有威儀也。

但魏晉時代對“容止”的追求,仍有其特殊的地方。這首先表現爲一種唯美精神,即認爲人物的容貌風度之美是令人愉悅的,它無須與其他條件相聯繫就值得愛惜乃至崇仰。魏晉時人評論女性,常以“色”即美貌爲第一標準,這和重視男性的“容止”具有共通之處,都包含着以人自身爲價值尺度的意識。而“名士”作爲貴族階層的精英,自然成爲這一風氣的代表,以其儀形俊美標榜風流,成爲一般人企羨的對象、談論的話題。

何平叔美姿儀,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與熱湯餅。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轉皎然。(《容止》2)

何晏字平叔,因其母改嫁曹操,生長於宮中。他是曹魏末年重要的政治人物,又是玄學清談的倡始者。上面這則故事表明膚色白皙是當時男性美的一個重要條件。不過何晏究竟是生來美白還是傅粉所致,卻是歷史疑案,因爲劉注引《魏略》的記載正好相反:“性自喜,動靜粉帛不去手,行步顧影。”“顧影自憐”的成語是從這裏來的,今人讀起來或許覺得可笑,不過也正證明名士自愛之深吧。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時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者,莫不連手共縈之。左太沖絕醜,亦復效嶽遊遨,於是羣嫗齊共亂唾之,委頓而返。(《容止》7)

潘岳字安仁,西晉的名詩人,舊小說裏常說到的“貌似潘安”就是指他。這故事因爲用另一位名詩人左思(字太沖)做比照,遂有滑稽味道,作爲史實而言頗可疑。但作爲熱愛人物之美的風習的反映,它的價值仍然存在。裴啓《語林》記王濛的一則故事正好與之相映成趣:王濛帽子壞了,他“自以形美,乃入帽肆,就帽嫗戲,而得新帽”。稱“嫗”自是老婦,一俊美男兒可以不花錢從她手裏拿走帽子,頗具唯美精神。

不過,注重“容止”,並不僅僅是講究顯於外表的姿容美妙,更不是專門推崇帶有女性化意味的柔美。前面說“英雄”,關於曹操見匈奴使者之事,正是《容止》篇的首條,這表明容止與人的內在精神氣質相關聯。裴楷在袁宏《名士傳》中被列爲“中朝名士”之首,《容止》中二則關於他的記載頗有味:

裴令公有俊容姿,一旦有疾至困,惠帝使王夷甫往看,裴方向壁臥,聞王使至,強回視之。王出語人曰:“雙目閃閃,若巖下電,精神挺動,體中故小惡。”(《容止》10)

裴令公有俊容儀,脫冠冕,粗服亂頭皆好。時人以爲“玉人”。見者曰:“見裴叔則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容止》12)

裴楷的“俊容姿”“俊容儀”,顯然和外表的修飾無關。他即使“粗服亂頭”也是美的,即使臥病在牀,睏倦到連回頭看人都費力,其目光猶能令人悚然一驚。一種內在的精神力量,使其容儀永不顯出軟靡潰散。

本文選自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駱玉明新書《十三講》,河北教育出版社,2020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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