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們大多知道張佩綸是李鴻章的女婿、張愛玲的祖父,卻往往忽略了張李姻緣其實只是張佩綸的第三段婚配,張佩綸此前還娶過大理寺卿朱學勤的女兒朱芷薌、陝西巡撫邊寶泉的女兒邊粹玉。張佩綸後來作詩《追悼》,懷念他的第二位夫人:。

繼《天公不語對枯棋》和《秋風寶劍孤臣淚》後,姜鳴撰寫的晚清歷史散文第三輯《卻將談笑洗蒼涼》出版。該書收入13篇文章,有講述“馬嘉理事件”後清廷的外交失敗,“甲申易樞”對甲午戰敗的潛在影響,以張佩綸爲代表的“清流”在當時政壇中的沉浮等事件,以及這些事件是如何爲之後的甲午戰敗埋下伏筆的。也有角度新奇有趣的小文,從胡雪巖的破產,到孫中山的倫敦綁架事件;從李鴻章最後生涯的居所,到張佩綸的愛情婚姻生活;從醇親王巡閱北洋海軍的詩歌與影響,到一勺用來養生的牛肉羹,涉及晚清政治、經濟、生活的方方面面。

以下選摘內容講述了張佩綸的婚姻生活。

人們大多知道張佩綸是李鴻章的女婿、張愛玲的祖父,卻往往忽略了張李姻緣其實只是張佩綸的第三段婚配,張佩綸此前還娶過大理寺卿朱學勤的女兒朱芷薌、陝西巡撫邊寶泉的女兒邊粹玉。雖然這兩位夫人都因病早逝,他們卻也都愛得深沉,攜手走過艱難的歲月。最近我閱讀了張佩綸家藏書札中私人生活的一批信件,更加深了對他婚姻往事的瞭解。

「朱夫人:有夢還隨燕子飛」

晚清名臣張佩綸是張愛玲的祖父

張佩綸是在同治十三年七月十八日(1874年8月29日)第一次迎娶新娘的,時年二十六歲。他的丈人朱學勤,字修伯,深得恭親王信任,位不高卻權重,是外官競相巴結聯絡的對象。

張朱姻緣是誰牽的紅線,待考。張佩綸是翰苑新貴,頗得朱學勤賞識。朱學勤同治十三年十月三十日(1874年12月8日)授大理寺卿,可惜兩個月後(光緒元年正月初四日,1875年2月9日)因病去世,使得張佩綸在這段婚姻中,與朱學勤的翁婿交集,僅僅只有短暫的四個月。

張佩綸最初的翰林生涯十分清苦。他後來回憶:“入翰林,始娶於仁和朱氏,時餘家甚貧,婦力而儉,親執女工,煩辱之事,甚有矩法。事吾母五年,貧而不憂,雖婦之能賢,亦外姑馬太夫人之教於家者豫也。”他所說的外姑即岳母,當年馬太夫人嫁給朱學勤時,朱的經濟狀況比張佩綸還要窘迫。“太夫人節嗇以相其家,家日以給足。自大理(朱學勤)盛時至今,四十餘年如一日,吉凶賓嘉之禮,蠶桑谷麥之宜,以及贍姻課,僮奴種瓜作瓠,築肉臛芋,皆中程度。米鹽靡密,初若煩碎,然太夫人精力能推行之,他人不能也。”

芷薌爲張佩綸生了志滄、志潛兩個兒子。陳寶琛回憶,光緒三年十一月十一日(1877年12月15日),那天微雨之後初晴,張佩綸閉門謝客趕寫出《論劾陝撫譚鍾麟復奏失實折》,他去張宅小坐,忽然家人過來報告,夫人生了個兒子。張佩綸大喜,當即用陳寶琛的字(伯潛)加上家族輩分排序,名之曰“志潛”,小名“陳兒”,用的是陳寶琛的姓氏。

光緒五年四月初六日,張佩綸生母毛太恭人去世,享年六十歲。禍不單行,五月初五日(1879年6月24日)夫人朱芷薌去世。

七月初五日,新生女兒韻蘇(小名簪兒)亦殤去。張佩綸在給六姐的家信中說:

弟婦體素健,年來家事棘手,頗形瘦弱,亦未以爲意,而外姑處略有要事,仍須弟婦前往料理。三月初四,在朱宅因勞乏觸動胎氣,吐血而歸,嗣後服藥得愈。十八(日)生女 後,尚無他恙。閏月慈親(張佩綸母親)病時增減,弟婦不能靜養,以致滿月後下牀即頭昏眼花。慈親病革,弟婦勉強出屋料理身後事宜,並時至病榻前問視,觸受外感,遂成脾泄, 以致不起。計于歸未及五年,艱苦同嘗,持家勤儉,生前有見解與弟不合處,猶不免求全責備,至今思之,實爲弟之功臣。

芷薌作爲大家千金,婚後能挑起張家拮据困頓的生活擔子,實在難能可貴。她從小受父親鍾愛,又隨祖父朱以升學古文。閱史博聞強記,凡歷代諡法年號,背誦如流,不差一字。朱學勤承恭親王囑託,修訂《樞垣紀略》,欲作《軍機大臣表》,詳查書籍及攜出值房祕本,均令她辦理。她乘閒考訂皇朝後妃封拜年月,朱學勤遂教她作《歷代后妃表》,惜未能成,但體例已具。張佩綸讀《漢書》校正乾嘉學者錢坫《新斠注地裏志》,偶與張之洞談起《漢書》列傳中有不列傳人物的姓氏,若摘錄,可便於查閱,她就馬上動手整理摘錄,分門別類,甚有條理。可惜居於斗室,每天還要操持油米茶鹽,最終沒有完工。

她本不會作詩,婚後始稍肄習,就積有篇什。其中最完善者,乃《春秋宮詞》數十首。張佩綸曾抄錄一首她寫的懷君之作,曰:

雪色桃花不着緋,似人扶病減腰圍。無心更教鸚哥語,有夢還隨燕子飛。妝鏡久疏眉上黛,藥爐消盡嫁時衣。新愁舊恨重重裹,不獨懷人淚暗揮。

芷薌告訴張佩綸,出嫁之前,她夢見萬騎環列,有個人走上一座高臺,相貌非常像張佩綸。她還對丈夫說:“君必貴,惜吾不及見矣。”後人從《澗於日記》裏讀到這條記錄,認爲萬騎高臺,正是督師之兆。“夫人第見其陵宵獨立,甲帳嵯峨,而不知畢生蹉跌由此。”這當然有點事後附會。但芷薌勸他避世偕隱,當時張佩綸風頭正勁,未予理會,直到後來兵敗遣戍,才佩服她的遠見。

「邊夫人:朝露虛留一夢緣」

張佩綸寫給邊夫人的書信

張佩綸第二段婚姻開始於光緒九年,對象是邊寶泉的女兒邊粹玉。

邊寶泉是辛未科同考官,故張佩綸在書信中一直稱他爲“潤師”或“潤民師”。

大約在光緒八年下半年,張佩綸在一些私人信件中開始提到:“潤師已送女北來續婚,尚無定日,鄙見在入春後耳。”“邊夫人已到,擬明年續婚。”次年初又謂:“續婚改期二月,……一切草草。悼亡之感正因新婦入門益多悵觸。過來人當能喻之。”

李鴻章光緒九年三月十八日致張佩綸信中也說道:“途次與琴生(章洪鈞)閒話,始知仲春之杪喜續鸞膠。”時間也是對得上的。

芷薌、粹玉生前都沒有留下照片,後人無從知道她們的相貌。

張佩綸告訴朋友,“新婦尚慈祥柔順,惟體近弱耳”。現存張佩綸家藏信札中致粹玉的家信,除一封寫於光緒九年外,其餘均爲光緒十年五月張佩綸奉旨會辦福建海疆事宜,出發南下,至十二年三月粹玉去世之前所寫,近七百天中,達一百二十四封之多。從信中看,兩人感情甚篤。

張佩綸行前,粹玉已經懷孕待產,這使他放心不下,家信中飽含關心言語和殷殷囑咐。比如就在同一個五月二十三日,張佩綸剛剛行抵天津,即作家書曰:

昨夕乃展轉不得寐,兒女情長,此亦發於自然,不必諱耳。現擬廿八放舟,相去日遠。我於家事向來胸襟開闊,不甚介意。但望妹善自珍衛。兒輩安心讀書,即兄遠懷更慰矣。

五月二十三日,粹玉照管下的志滄、志潛,也用歪歪斜斜的稚氣筆跡給爸爸寫信:

兒蒼、潛叩上父親大人膝下: 敬稟者。兒於本月初八日接讀手諭,十九日又接讀手諭, 二十二日又接讀手諭。母親現服調理藥耳,此時飲食稍增,尚請不必懸念。邊師已還,外祖母命筆問好。兒等時時刻刻無匪(非)用工。兒蒼、潛肅叩 五月二十三日

張佩綸對此信格式做了修改,對錯別字做了記號,並留言“時時刻刻無非淘氣。可恨之至。以後將所寫字十日一次帶來。我已託黃老伯管潛兒,許老師管蒼兒,二哥哥兼管,須小心”。

這些家書,將粹玉的身體境況和一個在外叱吒風雲的男人對夫人孺子的關愛,表現得淋漓盡致。

張佩綸在家信中還諄諄囑咐:秋涼之後,最害人之物,爲螃蟹和柿子。想來夫人胃氣素弱,或不至食。然如水果涼茶,亦須留意。中藥要慢火煎,補藥如人蔘須服二煎方有益,“久病之人往往恨藥,做小姊太太者尤不肯多服藥,以爲高雅嬌貴,往往以此自誤”。

張佩綸還說:“蕢聞主人(張稱邊夫人爲天粹閣主人)病則憂,聞主人病稍好則喜,故言之稍切。雖夫婦之情應爾,然蕢之所以敬愛主人者,實已無微不至。主人若不自慎重,何以對我?”

可是粹玉卻沒能從丈夫的慰勉中調解出來,她病情加劇,光緒十二年三月初八日(1886年4月11日)去世於北京。

張佩綸後來作詩《追悼》,懷念他的第二位夫人:

“腸斷魂消未死前,更無人處有啼鵑。浮雲幻盡三年態,朝露虛留一夢緣。耿耿望夫真化石,深深埋玉早成煙。衾裯動鬱山河恨,倘結來生更惘然。”

「鳳姬:小袖雲籃同一夢」

張佩綸的“妾”,即鳳姬,應當是在同邊夫人成婚之前娶入家中的,她的家世及迎娶時間待考。

鳳姬育有一子,名壽武。她本人卻在張佩綸即將出發福建之前的五月初三日(1884年5月27日)突然去世。次年二月下旬,張佩綸在赴戍北上途中獲悉,兒子壽武二月初二日(1885年3月18日)因病死於北京。張佩綸寫詩悼念,詩中透露出他出行前與鳳姬的生離死別,也透露出壽武出生時他奉旨赴陝西查案(光緒九年八九月間事),此後他赴福建,與兒子相處時間,不過短短半年。在國事動盪的歲月裏,“草草父子緣,瞥若風萍聚”,令人嗟傷不已。

到了五月初三,鳳姬去世週年之日,張佩綸在張家口流放地作詩祭奠:“舊情孤想起長吁,曉酒薰衣着意劬。”“小袖雲籃同一夢,六如亭外感髯蘇。”他把自己與鳳姬的情感,比作蘇東坡和他的侍妾王朝雲,顯然是愛得很深。詩中六如亭,是蘇東坡流放惠州時埋葬朝雲的地方,亭柱上鐫有蘇東坡撰寫的楹聯,恰好能夠表達同遭貶斥的張佩綸此時的心情:不合時宜,惟有朝雲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

「李夫人:風蘭留墨促新篇」

李鴻章夫人與女兒鞠耦的合影

張佩綸婚姻生活十二年,死二妻一妾,原因與19世紀的醫學水平相關。他的朋友張之洞,先後娶貴州都勻知府石煦之女、湖北按察使唐樹義之女(唐炯之妹)和四川龍安知府王祖源之女(也是其好友王懿榮之妹)爲妻,亦都因得病或難產亡故。當時雖然有“克妻”之說,但在男權社會里,男人依然可以續絃或娶妾,不像女人“剋夫”所受宗法輿論壓力之大。

光緒十四年四月,張佩綸結束流放生涯,賜環回京。然後他前往天津,與李鴻章商量自己未來的安排。李鴻章一直欣賞張佩綸的才華,與他的父親張印塘亦是至交,故很早就在爲他的生計作謀劃,請他主講保定蓮池書院。爲此,還將原先擔任蓮池山長的著名學者張裕釗調往湖北江漢書院,引起張裕釗和書院學生的不悅。

這年八九月間,張佩綸要娶李鴻章女兒爲妻的消息開始流傳。

美國記者卡彭特報道說:“所有的天津人都在爲李鴻章女兒的婚禮而激動。這場持續三天的婚禮將在這周舉行。這是今年的一樁大事。經過時,我看見衙門裏擺放着鮮花,有人告訴我,婚禮的禮物裝滿了三個房間。玉石、珍珠、寶石以及大量的絲綢和絲絨已經送了過來。李鴻章是清朝北方貿易的監管者,所以所有大商人都給新娘送上了禮物。”

十五日辰刻,張佩綸率夫人行“廟見禮”(古代婚禮儀式之一,婚後至遲三個月,須擇日率新娘至夫家宗廟祭告祖先,以表示婚姻已取得夫家祖先的同意),午刻行“反馬禮”(即“回門”禮,俗稱回孃家。新婦出嫁第三天,在丈夫陪同下返回孃家看望父母)。張佩綸其實就住在北洋大臣衙門裏,所以“回孃家”只不過是個形式,但所有儀式在三天裏全部完成,也可看出張、李兩方對婚禮程序的重視。

張佩綸如何會娶鞠耦,野史中有不少記載。最出名的,是曾樸小說《孽海花》中,那個被影射爲張佩綸的“莊侖樵”,讀到鞠耦的兩首七律,視其爲紅顏知己,向李鴻章求媒而成。

還有一個“洋八卦”,是卡彭特講給美國讀者聽的。他說李鴻章夫人本來不同意這樁婚事,因爲新郎比新娘大二十歲,而且還沒有官職。李鴻章說,女婿將來會得到一個很高的官職,甚至比我的職位還要高。夫人說,那麼他將來只能去做皇帝了,因爲李鴻章是文華殿大學士,已經位極人臣了。

婚後半月,恰是張佩綸四十歲的生日,李鴻章爲他辦壽。他在日記中寫道:“宴飲甚歡,回憶前塵,每存樂不可極之意。靜坐省心,良久就枕。”另一位欣賞他的恩師,前軍機大臣李鴻藻也作賀信謂:“吾弟得賢內助,聞世兄輩已赴津門,近惟伉儷雙安,膝前均吉,欣慰無量。”

婚後某日,張佩綸閒讀宋人筆記《清波雜誌》,其中提到宋初學者胡瑗名言:“嫁女須勝吾家者,娶婦須不若吾家者。”張佩綸問鞠耦,你認爲這個道理對嗎?

鞠耦說:“此矯世之言也,非聖賢之言也……然充類盡致,則貴家之女將無可嫁之士,而貧士可以乞丐之女爲妻矣。豈理也哉?夫嫁女須勝吾家,娶婦須不若吾家,第以防其驕而已。其婦女平日若教以三從四德,何至入門而驕其尊章,傲其夫婿哉?不清其源治其本,而於姻戚之家斤斤計較其貧富貴賤,所見似高而實陋耳!”

張佩綸說,這正是我平日之論,不知何以卿與吾暗合也。

婚後張佩綸與鞠耦感情甚洽,過着平靜的生活。他在日記中記載:“鞠耦生日,夜煮茗談史甚樂。”“鞠耦蓄荷葉上露珠一甕,以洞庭雨前瀹之,葉香、茗色、湯法、露英四美具兼,蘭駢小坐,遂至夕照銜山時。”

張佩綸的先後三位岳父、三位太太都如此看重他,可見他的才華和爲人都很不錯。張愛玲後來在《對照記》中,公佈了張佩綸和鞠耦的照片,從照片看,張佩綸留着短鬚,身體已經發福。而鞠耦,相貌端莊,一派大家閨秀的模樣。兩人生活在一起,彼此恩愛。既然不再從政,就吟詩讀書。

《卻將談笑洗蒼涼:晚清的政局和人物三編》

姜鳴 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欄目主編:顧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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