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你母亲的关系,决定你和世界的关系

电影《春潮》更像是一首诗,一首晦涩难懂的散文诗,一首欲加之罪的控诉诗,通篇的讽刺,却要在柔波中绽放,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就像电影的结尾,淙淙流水涌动如生活细语,导演似乎想用这样的结局来擦拭伤痛之痕,而真正的和解,却从未发生过。

离开病床,走向死亡,郭建波(郝蕾饰)与母亲纪明岚(金燕玲饰)的纠葛结束,但她们穿插在对彼此一生的影响是无尽的、永恒的,是电影背后留下的无法辩驳也无法解答的“母爱”究竟是什么?

有人说,这是一部女性电影,这是一部讲述代际关系和原生家庭的电影,但是,这部电影更像是导演杨荔钠的一场主观的、且带有强烈针对性和指向性的自述。

懂的人非常懂,不懂的人也许会不知所云。

泄恨式母爱,生活的不幸会让你放弃作为一个母亲的责任吗?

其实有些时候,电影中的母亲纪明岚的形象也很可怜,单亲母亲,独自一人抚养郭建波长大。

按理说纪明岚也算的上含辛茹苦多年,就算是只衡量苦劳也该让她占了上风,赢得伟大的母爱之光,那么她的可恨之处是什么呢?

是因为鼻涕和眼泪没往肚子里咽?是孙女郭婉婷口中的“翻脸比孙悟空还快”?还是对女儿郭建波无休止的咒骂和诅咒?

她信佛、热衷放生,她为社区服务,唱着红歌,她看上去是一个善良、无害,又活泼开朗的老太太,而这一切都是伪装的面具和救赎的手段罢了。

她只有在新老伴周爷爷的面前,才能享得片刻安宁,对过去的痛苦娓娓道来,一个50年代生人的“金凤凰”,(还是假的),是她通过“结婚”这一合法手段牟取的城市中的栖息之地,而她却为此背负了一辈子的情感债,遇上丈夫奇怪的性癖好,没人说理,只有在代代相传的埋怨和咒骂中让嘴巴获得欲望的快感。

而她口中的那个“混蛋”和“人渣”,在女儿郭建波的口中,给了她童年的温柔和鼓励,给予了她唯一的温暖。

但话又说回来了,父亲为女儿营造的爱的环境,简单吗?简单。短暂吗?短暂。

而母亲积年累月的泄愤和一日三餐的养育,又是那样真实,真实到郭建波无论多么憎恨母亲,都对她“愤怒”的迁移百般忍耐,在她临终之前的独白中,也依然泛滥着对母亲无法割舍的情感。

近些年来不少电影对于家庭这种权力结构所输出的暴力和残缺都有做陈述,乏善可陈,褒贬不一。

原生家庭的罪恶之花,就像是一双血淋淋的手,所及之处,都结了痂,虽然并非绝大多数,但多数时候,零落的掌声还是会激起千层浪,引起社会各层的广泛热议。

电影《血观音》同样探讨过这种类似的祖孙三代的女性迷惘,缺少男性角色,在一个长此以往畸形又扭曲的家庭中,掌控者往往来自长者,经验和财富使他们在道德上更容易得到较大的话语权。

《血观音》中薄情重利的棠夫人对子女的牵线木偶式操控与《春潮》中纪明岚对女儿和孙女的掌控如出一辙,而与《血观音》中的政商诡谲迷案和错位的人物关系不同,《春潮》是寄托于一个北方传统小家庭的碎片往事。

没有权钱交易中的觥筹交错,多了些家常便饭间的“亲密无间”,“姥姥”纪明岚作为《春潮》家庭中的第一话事人,对女儿和孙女虽有控制欲,但却并无算计之心。

她抚养孙女细心体贴,陪伴她每一个日日夜夜,虽然这是她从女儿郭建波手中抢来的,但是你可以说她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却不能说她是一个不合格的姥姥。

作为姥姥,她给了女儿郭建波不能给孙女的一个稳定的港湾和夜以继日的陪伴。

可是,这就足够了吗?

现在的社会对“母亲”这一角色的要求往往很高,无论你曾经遭遇过什么,无论你的头上藏有多少阴霾,你的笑脸和歌声始终要为孩子而婉转,正如郭建波所做的一样,她前一秒还在面色惆怅地抽烟,下一秒就需要挤出微笑面对女儿郭婉婷。

她在哄女儿入睡后离开宿舍,投入能给她安慰的男人的怀抱,早上回来时却要被女儿指责失职,大喊着要回姥姥家……

这些都让做母亲,太难,做一个阳光、正直、又善良的榜样,更是难上加难。

戴锦华曾经分享过女性的困境,她说女性的困境源于语言的囚牢与规范的囚牢,源于自我指认的艰难,源于重重镜像的围困与迷惘,是一种胁迫、一种挤压、一种将女性的血肉之躯变为钉死的蝴蝶的文明暴行。

在郭建波的家庭中,郭婉婷将这三个人比喻成在动物园笼子里的长颈鹿,彼此捆绑,彼此治愈,又彼此伤害,无往不复的循环中是冲不破的牢笼。

导演为什么会在这里安排了一个看长颈鹿的片段?因为长颈鹿是没有声带的,这暗示了郭建波在母亲的压迫下,为了避免“家庭的战争”再次给自己的女儿带来二次伤害,她只有选择沉默、噤声、隐忍,来充当自己倔强的抵抗。

电影中出现的类似长颈鹿一般的隐喻和意向,还有很多。

就比如,黑色山羊,红衣女人,和玉观音。

电影中的黑色山羊出现在郭建波的梦境中,先是几个穿着手术服的人从房间内拖走了一只哀嚎着的山羊,然后又出现了失语的母亲。

在西方的文化中,山羊代表恶魔,Baphomet (基督教恶魔之一)在巫术的传说里面,魔王撒旦常常会化作一只羊的形状,在女巫聚会的场所上,供众女巫来膜拜之用。

而这一意象是与母亲纪明岚的形象连接在一起的,预示了她的死亡,同时也说明了郭建波潜意识里对母亲的恨。

那么红衣女人的多次出现则与死亡有关,一次是郭建波采访朋友的父亲,老人在自传中大量谈到了自杀与死亡,老人为自杀赋予一种特殊的力量和美感,郭建波内心也为之震动。

回来的途中,郭建波便在公车玻璃的倒影中看到了红衣女人向她伸手。而第二次,她与母亲在河边为自杀的王阿姨夫妇抛洒骨灰,红衣女人出现在河中从容地梳洗着长发。

在导演的镜头下,死亡似乎是带有某种诱惑性的,就像那个性感的女郎一样,对所有痛苦挣扎的人释放信号,也如郭建波日记里写的一样,“我对未来没有幻想,我在这里出生,也将在这里死去”,一句话道破了她的生存现状。

但是,就“山羊”和“红衣女人”来说,突然出现在特殊时刻,用意明了,作用却并不具有必要性。

而这似乎是《春潮》难以回避的问题,混乱的剪辑手法,急转直下的画面,和突如其来的音乐背景,都让这部电影显得有些杂乱无章,反复用矛盾的叠加和冲突写完了整部电影。

意向过多,台词太少,使这部2小时的电影略显冗长,但两位主演,金燕玲和郝蕾,她们的表演为本片添色不少。

说起郝蕾,她的脸还是一如既往的干净,绝望的神情下,一双透彻的双眼,与情人共浴时的释放和解脱,那一刻,你还是会从她的身上看到《颐和园》中余虹的影子。

很难想象如果郭建波不是郝蕾,而是别人,最后会呈现出什么样子?

是更颓废,还是会更让人产生幻想,也有可能是更加阳光。

因为郝蕾所呈现出来的角色,通常带有对爱的绝望和破碎的愤怒,就和郭建波一样,她在面对相亲对象郝主任时,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在母亲与他谈话,试图想将女儿更美好的一面呈现给他时,可建波却在一旁给他发信息提醒他,

“家里的男人死光了”

“我也不知道孩子他爸是谁”

“你对面的两个女人只有一对乳房,你猜在谁身上?”

通过前期剧情的陈述,我们知道这个人应该是母亲纪明岚,而不是郭建波,可是她的一席话却成功吓走了这位郝主任。

郭建波在情感上无疑是叛逆的,放荡的,甚至有些故意的破败感,她说,这是为了报复母亲,为了要表演孤独给她看。

但去除伪饰,郝蕾曾演过的角色总有一种与世隔离的孤独感,她的脸上写满了世俗婚姻、情感的不屑,当然这与她文青的角色背景是一致的,记得她在结尾的八分钟独白中说道:“有多少个夜晚,我都夜不能寐,我想躺在妈妈的怀里,但是大多数时间,我都躺在了男人的身边”。

而在电影结尾,伴随着肖邦的小调夜曲,她在盲人按摩院与来自台湾的盲人男技师相拥、做爱,这份爱,残缺又美丽,孤独却又完整。这是她在母亲、在父亲,在家庭中无法得到的满足感,这是身体在向“爱“招手,也是《春潮》在向“希望”招手,是被流水蔓延过的女性的生命力的重生。

《春潮》虽然是一部家庭电影,但更是两个女人,一个女孩的现实主义实录,是一场降维的阶梯式母女对“爱”的深刻探讨和索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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