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文学家姜夔(1154-1221年)曾自述,非常欣赏这段佳句。
姜夔:桓大司马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予深爱之。
姜夔提及此佳句的原作者是“桓大司马”,而“桓大司马”也就是东晋权臣桓温(312-373年)。“昔年种柳”这短短六句,道出时光更迭,物是人非的意境,怪不得姜夔如此推崇。

从文学的角度上看,“昔年种柳”这六句具有极高的文学鉴赏性,不仅姜夔喜欢,南宋还有很多文人也喜欢引用,例如:
苏辙(1039-1112年)《栾城集·卷二》:昔年种柳人安在,累岁开花藕自生。
刘辰翁(1232-1297年)《莺啼序·感怀》:昔年种柳江潭,攀枝折条,噫嘻树犹如此。
——他们都是引用“昔年种柳”的典故。
实际上,“昔年种柳”这六句是出自北周文学家庾信(513-581年)的《枯树赋》,在笔者看来,很可能是庾信所作,或是所知,而并非桓温原文。理由有二,第一,在《世说新语·言语》及《晋书·桓温传》中,只有“木犹如此,人何以堪”这两句。
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
,泫然流泪。
唐·房玄龄等《晋书·桓温传》:(桓)温自江陵北伐,行经金城,见少为琅邪时所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
,泫然流涕。

《世说新语》成书于南朝宋时,可见,成书于唐的《晋书》是继承了前者的记载,而且编撰《晋书》的房玄龄等人并未采信庾信《枯树赋》中的六句。
第二,“依依汉南”的“汉”是有问题的,这一点,笔者留到后面说。
因此两点,笔者认为这六句可能是庾信根据桓温折柳故事所作。
庾信,字子山,本是南朝梁人,距离桓温所处的时代也有二百余年。

承圣三年四月(554年),四十多岁的庾信奉使西魏,抵达长安,却不料故国梁朝旋即被灭亡,只得无奈屈身在西魏。不久,北方的北周代替西魏,庾信又做了北周的官,而南方则是陈朝兴起。依依南望,庾信无时不刻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重返故乡。
随着陈朝与北周达成和平协议,北周允许大批寄寓在北方的名士离开,重返南方,只可惜庾信并不在其中。只因为庾信的文学水平太高了,周武帝宇文邕舍不得他离开。
庾信虽然屈身北周,高官厚禄,荣宠有加,但是仍然心系故乡,在年事已高,时日无多,自知南归无望之时,写出了这篇流传千古的骈赋《枯树赋》。
《枯树赋》以树喻人,以树的荣枯,看时光流逝,朝代兴替,更是自己从中年到暮年的苍凉心态。常言道“落叶归根”,庾信却陷入时代的滚滚洪流之中,命运多舛,“况复风云不感,羁旅无归”;《淮南子》有“木叶落,长年悲”一语,庾信再想到“落叶”都有“归根”之时,而自己却不能左右命运,于是悲不自胜!羁旅之恨,跃于纸上。

同时,庾信是当时最出名的文人之一,与陈朝的徐陵为世人推崇,并称“庾徐”,二人可谓亚匹。庾信还有从南到北的人生经历,所以他在骈赋上的风格,兼顾南北,更为人所称道。他还开创了由诗入赋的先河,因此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有一席之地。
说到这里,相信读者也更能理解我所说的:“昔年种柳”六句的真正作者很可能是庾信所作,或所知,而并非桓温的原文。
毕竟庾信的文才是远远高于桓温的,再看姜夔对“昔年种柳”赞不绝口,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按照《世说新语》中记载的这个桓温故事,笔者可以把前因交待一下。
咸康元年(335年),桓温二十多岁,出任琅琊内史,他在治所金城外,种植了几排柳树。
某年,桓温率军北伐,路过金城,他看着当年自己种的柳树已经长的粗壮,不禁感慨:“木犹如此,人何以堪!”说完,桓温又忍不住上前折断柳枝,追怀往事,悲怀流涕。
因为桓温一生之中有三次北伐行动,所以这次北伐行动是哪一年呢?

在《晋书》中,是把这个故事归到了第二次北伐时:永和十二年(356年)。
本年,桓温已经成为东晋帝国的权臣,担任征讨大都督,督司、冀两州军事,手握重兵,誓要北伐,光复中原。他抵达北方后,登楼眺望中原,愤慨地说:“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
可能是房玄龄看到此时的桓温志酬意满,所以才把桓温“折柳感怀”的故事放在此时——很可惜,房玄龄弄错了。问题出在“金城”二字上。
因为桓温担任琅琊内史时,徐州琅琊郡已经不属于东晋帝国的地盘,于是东晋政府把广陵郡江乘县(今镇江市西)设为琅琊郡辖地,桓温则在县里蒲洲金城设郡府,主持公务。
《宋志》:成帝咸康元年,桓温领郡南琅邪,镇江乘之蒲洲金城上,求割丹杨之江乘县境立郡。
再看看桓温北伐地图。

很显然,桓温第二次北伐也是从江陵(今荆州市)出发,是不可能抵达江乘的;倒是第三次北伐从建康(今南京市)出发,是途经江乘的。
所以,桓温“折柳感怀”的故事应该是第三次北伐时的故事,时间是:太和四年(369年)。
又所以,桓温335年种树,到369年再见之时,已经过去了34年。
当年二十多岁的桓温,临江北眺,意气风发;此后,坐镇荆州,西灭成汉,北复洛阳,戎马半生,权倾朝野。
到第三次北伐时,桓温已经年过半百,而且还动了篡位的心思。——此次北伐,实际上,桓温就是盘算着能够凭借一次北伐胜利,回朝受九锡,篡夺晋室。
可以想象:桓温途经金城,这个三十多年前仕途的起点,物是人非的感受触动了自己的情感。
早在汉末,魏王曹操进驻洛阳时,身体抱恙,时日无多,他也曾特意去游览过人生中仕途的起点:洛阳北部尉的官署。

史书上并未说明曹操是何种心态,有过何种感慨,但是记录了曹操随后下令:请工人简单翻修一下北部尉官署。原文是“王更修治北部尉廨,令过于旧”,大意是“只要翻新,恢复原貌”,可以看出,曹操这命令的后面,是他对那段初入仕途的岁月深深的怀念。
同样,桓温在金城外看柳树时,何尝不是同样的心态。“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悲叹一声,涕泪横流。明代文人李开先有诗: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原来如此!
事与愿违,桓温在第三次北伐时惨败而归,自此失去了篡位的动力和信心,最终郁郁而终,谥号“宣武”。
关于《晋书》把“桓温折柳”放在第二次北伐时的问题,清代史学家钱大昕(1728-1804年)在《廿二史考异》中就作了清晰的考辩思路:
则温所治之琅琊在江南之江乘,金城亦在江乘,今上元县北境也。温自江陵北伐,何容取道江南耶?推其致误,乃因庾信《枯树赋》有“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之语,遂疑金城为汉南地耳,不知赋家寓言多非其实。
即以此赋言之,殷仲文为东阳太守,在桓玄事败之后,而篇末乃言桓大司马闻而叹曰:“岂非子虚亡是之谈乎?”
此事出《世说?言语篇》,但云北征,本无“江陵”字。
钱大昕认为,房玄龄虽然没有采纳庾信《枯树赋》的原话,但是采信了原文的“汉南”二字,汉水在荆州,所以,房玄龄以为“桓温折柳”当是第二次北伐的故事。
如果房玄龄考证一下地理名词,知道《世说新语》提到的“金城”是在广陵江乘,就不会犯这个错了。
钱大昕甚至批评庾信这个“赋家”寓言多非其实。
笔者也是基于此,从“汉南”二字足以证明“昔年种柳”等六句并非桓温本人所作。
而在现代流传中,已有人将“依依汉南”改作“依依江南”,如此,倒是得其实。

至此,“桓温折柳”故事本末应该是这样的:
东晋太和四年(369年),年过半百的桓温率军第三次北伐,在抵达江乘县金城时,折柳感怀。
南朝宋时(在444年之前),刘义庆著《世说新语》,记载了“桓温折柳”的故事。
北周时(在581年之前),文人庾信作《枯树赋》,写出千古绝唱“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庾信羁旅北国,期盼落叶归根,借树喻人,以赋明志,可以理解;而且他是文学家,非精于历史,故误以为“桓温折柳”是从荆州北伐时事,所以才编写出“依依汉南”来。
到唐代,房玄龄主持修纂《晋书》,他看到庾信《枯树赋》的“汉南”二字,也不假考辩而加以采信,误将故事放在桓温第二次北伐之时。
到清代时,校勘学风兴盛,史家钱大昕发现疑点,仔细考证,把《晋书》的错误指出来,还原了历史上“桓温折柳”的故事真相。
桓温生前有异志代晋室,他又苦于。
《世说新语》还提到一个故事,说桓温躺在家里辗转难眠,愤恨不能称帝,甚至说出“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邪”这样的话来。
可是他为谢安等人所阻,终究没有踏出那一步——他想过遗臭万年,但也就只是想想算了。
桓温死后,其子桓玄可不想“作此寂寂”,在继承桓温的政治遗产后,废晋帝而自立,国号楚,追封桓温为“宣武帝”。但是好景不长,(404年)又被后起之秀刘裕所讨灭。
——刘裕就是被后人辛弃疾赞誉为“气吞万里如虎”的南朝宋朝的开国皇帝。
话说,桓玄被灭后,桓温的女婿殷仲文又向晋室悔罪,又重归朝廷,入大司马府任职。

这个大司马府本是桓温的府邸,庭院中有一棵老槐树,殷仲文看到这棵老槐,如同桓温折柳时一般,追忆往事,不禁感慨:“此树婆娑,无复生意!”
如是,桓温桓玄,两代权臣,自金城种柳始,至府庭老槐终,几十年功名利禄,一时间顿为乌有。到底还是应了当初那句: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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