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瀘溪浦市。小滿節氣,農人在稻田裏忙着插秧。圖/記者金林

浦市古香古色的民居木雕窗花。

小滿那天,我們去了湘西浦市。

浦市,沅水上游的一個碼頭,不是很偏僻,也不是很出名。在沈從文的筆下,那裏的山水處處是宋人畫本,登岸滿眼是詩,一種純粹的詩。

一個有詩人天分的人物,凡是在合適的時節,踏上浦市,都將生出許多詩意來。

小滿,小得盈滿,最能代表浦市人的氣質。它包含着對生活的滿足,更包含着對生活的節制。浦市人敬畏土地,他們對土地的感情,固執而深情。

活得灑脫,也活得認真,這就是浦市人。土地的性格,也是如此吧。

一個早熟的古鎮

5月20日,太陽到了黃經60度,小滿節氣,江河日漸豐盈起來。夏天已匆匆趕來,沅水邊上的稻田裝滿了水,人們正忙着插秧。插下了秧苗,就插下了希望。

在這個邁向成熟的季節,浦市的大街小巷都被新鮮上市的物產塞滿着。沈從文曾在《湘行散記》中寫浦市:“本地市面則出炮仗,出紙張,出肥人,出肥豬。河面既異常寬平,碼頭又幹淨整齊。”

從哪裏看去,都像宋人的一幅山水畫。

湘川黔邊境的硃砂、水銀、苧麻、五倍子、生熟藥材,更遠省份來的淮鹽、布匹、花紗,都在浦市沿河的碼頭上裝載下貨。

那時的浦市應該是這樣一個場景:江西商人駕駛着滿載瓷器的商船經沅水而上,行抵浦市,停靠在江西碼頭。清點整理好貨物後,商人們走上碼頭的石臺階,此時萬壽宮(江西會館)門前已有人在此等候,爲老友接風。雙方照面互相作揖,讓入內庭。拜祭完主屋內的福主真君後,一同到偏廳裏喝茶聽戲。一直閒扯到晚上,告別老友,頂着月色,在閃着燈光的石板路上,左右穿梭,回到自己多年經商,辛苦打拼才修建起來的深宅大院,與一家老小共享天倫。

沅水、碼頭、會館、戲臺、家宅,由此構成了浦市商人的生活線索。而通過沅水,這條線索又被擴大,與外界相連,融入整個中國的版圖之中。

這可也算是一幅山水人物畫。只是這畫中人,忙碌的是走船帶貨,而不僅僅是溪中行旅。

在合適的時間抵達合適的地方,所觸及的那一點微末力量,在心中湧動,便能成就一番翻江倒海般的念頭來,詩便是一種。浦市對人的賦魅,不僅僅是這裏獨到的美景,還有美麗的傳說,與豐富多彩的生活。

沈從文16歲,血氣方剛時,只知道與同鄉小子鬼混,才加入地方軍隊,打浦市過,上了岸,就爲一位女人而打動,由此有了翠翠的構想。

2000多年前,更有屈子大夫,沿沅水而下洞庭,曾經眺望過這裏的湖光山色,觸動內心的詩情。

浦市早就有了,甚至比屈子還早4000年。早在6500年前的新石器時代,浦市所在的沅水西岸,就有了高度發達的文化。他們製作的白陶,雕刻着鳳鳥的圖案。其精美的造型與複雜的工藝,可以與被譽爲中國禮制起源地的大汶口文化時期的黑陶相媲美。

如此早熟的古鎮在中國版圖上是少見的。一些數字也足以證明它昔日的輝煌。

《瀘溪縣誌》記載,在清末民初,這個佔地3平方公里的古鎮上,曾有3條商貿主街,45條巷弄,20多座貨運碼頭,13省會館,12座書院,53家茶館,90多個作坊,7個錢莊,3個鏢局……

也怪不得,康熙年間的人物,曾官至直隸巡道的徐炯奉旨前往雲南考察災情時經過浦市,在《使滇日記》中感嘆道:“洪江,煙火萬家,稱爲巨鎮”,“浦市稱巨鎮,塵舍稠密,十倍於洪江”。

徐炯所言可能誇大,但絕不是錯覺。

小巷拐角處多有土地堂

雖然繁華一時,浦市留下的歷史記載卻非常少。以至於一些歷史學家討論它時,不得不借助於當地的家譜與傳說。但一些東西還是頑強地保存下來,並以鮮活的方式融入新的生活場景之中。例如,浦市人對於土地的敬重。

據統計,清末民初,方圓3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分佈着90多座土地堂,72座道觀寺廟。如今走在浦市,大街小巷內凡遇拐角處,多有座土地堂,粗略估計尚存40餘座,是名副其實的廟鄉。

土地堂的設置有保一方平安的意圖。和藹可親的土地公公,傳統形象是一位“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福主。支撐這種信仰的,是人們對於父母親朋的友愛。如此樸實無華的想法,最經得起風吹日曬。

除了土地廟,浦市還有很多本地信仰活動,如抬黑龍菩薩。黑龍菩薩,本地人又稱黔王,其來歷,有兩種說法。

一種認爲其原型是唐代安史之亂時的名將南霽雲。另一種認爲黑龍菩薩是明代朱元璋義子沐英。兩種各有其支持者。

相同的是黑龍菩薩的形象,面部黝黑,面帶笑意,一手拿扇,另一手拿着毛巾,坐在一頂大轎上。每年農曆三月三、六月六,浦市人就抬着轎子巡街,一直要走四五公里的路程,所經之大街小巷,人羣無不放鞭相迎,祈求賜福,場面十分熱鬧。

還有一種活動更爲驚險,就是划龍舟。沈從文在《湘行散記》中有記述:“(浦市)這些人每到大端陽時節,都得下河玩一整天的龍船,平常日子卻各個按照一種分定,很簡單地把日子過下去。”

浦市人划龍舟由來已久,勁頭也十分熱烈。在沈從文看來,這種毫無世俗好處的競賽,到底是爲了追求哪種性命之理呢?

也許正是這一看似對生命之外的追求,纔可以讓人在荒唐之上建立起某種意義來,某種比任何哲理都配活着的理由。

碼頭與廟鄉,分別成就了浦市的兩種身份。前者是它的物質載體,後者是它的靈魂容器。

撰文/瀟湘晨報記者錢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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