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尼波利斯一個新蓋好的公寓樓被抗議者焚燒。)

那裏火光沖天,火場外圍人頭攢動,有人舉起手臂,有人高聲嘶喊,有人站在車頂上手舞足蹈,人影的背後是火光,火光的背後是黑夜。

這座火中建築是明尼蘇達州明尼阿波利斯警察局第三分局的辦公室,星期四晚上被一把火燒成灰燼。星期四一整天目擊者從多角度拍攝的現場視頻中還可以看到:怒氣衝衝的人羣在街上行進,有人破窗而入在街邊店鋪裏開始打砸搶,催淚彈被拋進人羣散發出濃煙,人們慌亂奔跑,他們向警局靠攏把這裏團團圍住,有人開始向警局發射焰火爆竹;裏面的警員發射流火彈回應、警員們棄局而逃。

然後就是這場火,警局殘骸的一段在火中坍塌的鏡頭,因爲不言而喻的象徵意義註定會在美國民權史上留下重要的一筆,和這個鏡頭一起留在史冊的還會有示威者一整天都在齊聲高喊一句口號:“我不能呼吸”。

(警察向示威民衆投擲催淚瓦斯。)

說這話的是喬治.佛洛伊德(George Floyd)。他從小在德州休斯頓長大,高中時就是學校的體育健將,還因此拿到了運動員獎學金進入佛羅里達社區大學讀書。他身材壯碩卻從不惹事,高中球隊的好友叫他“溫柔巨人”。四五年前他搬到明尼阿波利斯,他喜歡這個城市,覺得這裏的人們很友好。他很容易找了一份酒吧門衛的工作,他的理想是完成相關培訓以後成爲一名卡車司機。

但星期一傍晚他死了。那天警察三分局接到轄區內一家商鋪報警,說有人試圖用一張假鈔買東西,警察趕到現場的路上看到了佛洛伊德,認定他跟舉報人描述的樣貌衣着相符,他們給他戴上手銬,他開始掙扎,他手無寸鐵。

他被摁在地上,四名現場警員中一個叫德瑞克.沙文(Derek Chauvin)的用膝蓋抵住他的脖子,佛洛伊德開始大喊,“救命,我不能呼吸。” 在目擊者拍攝的錄像中,很多路人求警員放手,說他鼻子已經開始流血,但警員們無動於衷,直到他不喊了,也不動了。佛洛伊德45年的人生就這樣結束了。

(一名白人警察將喬治·弗洛伊德按倒在地,並用膝蓋壓住他的脖子,導致其窒息死亡。)

佛洛伊德是黑人,用膝蓋壓住他脖子的警員是白人,他的死本來已經不可避免會觸動種族問題這根美國社會中最敏感的神經。在這種情況下,明尼阿波利斯所屬的Hennepin郡檢察長在週四下午記者會上說,證據未必支持對涉事警員提出刑事起訴,無疑是火上澆油。話音一落,不僅當晚警察局被燒,全美各地也爆發了多起示威抗議。

這些示威中很多畫面可能看上去挺嚇人:很多示威者歇斯底里,很多地方的警察使用了催淚彈;在肯塔基的路易斯威爾,7名示威者被流彈擊中,在紐約曼哈頓的聯合廣場,40名示威者被捕。雖然週五下午肇事警員沙文也已經被逮捕,但這個週末佛洛伊德的死引起的大示威料將在全美繼續蔓延。

對有些國家來說,這樣的畫面大概會引起“天下大亂國將不國”的擔心,但你要因爲這些就覺得美國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那你真的是想太多了。對於生活在美國的人來說,這些場景幾乎可以說是日常生活中的固定程式。

(示威民衆打砸警車。)

最近一次同等規模的發生在2014年。那年7月在紐約的史丹頓島,賣走私煙的小販艾瑞克.加納(Eric Garner)被警察盤問,警察試圖逮捕他的時候,加納開始反抗。他被警察用手勒住脖子按倒在地,他喊着“我不能呼吸”,但警察沒有放手直到加納失去了意識,他被送到醫院之後不治。

同一年8月,在密蘇里聖路易斯郡小城弗格森,18歲的黑人少年麥克.布朗(Michael Brown)和他的朋友在馬路上游蕩,迎面遇上開着警車執勤的白人警察戴倫.威爾森(Darren Wilson),雙方發生爭執,威爾森開了槍。布朗至少身中六槍,當場死亡,他之前沒有犯罪記錄,當時手無寸鐵。

布朗死後第二天晚上,人們聚在事發地點爲他舉行紀念集會,集會者心裏積下的怨氣在閃爍的燭光裏迅速發酵,一些人開始打砸附近的商店,一家店被縱火燒燬,多家店貨物被掠,30多人被捕,兩名警察受傷。之後的幾天示威聲勢繼續壯大,全國很多城市成千上萬的人湧上街頭,暴力跡象也越來越明顯。在弗格森,警方開出了裝甲車,對示威人羣使用橡皮子彈和催淚彈。當地甚至實行了宵禁,進駐了國民軍。

往前數,2012年佛羅里達17歲的黑人少年崔旺.馬丁(Trayvon Martin)出門買東西被小區裏的志願巡邏民兵喬治茲莫曼(George Zimmerman)懷疑圖謀不軌,兩人發生爭執,馬丁被茲莫曼開槍擊斃。2009年加州奧克蘭23歲的黑人格蘭特(Oscar Grant)在地鐵站被趕來處理一起打架事件的地鐵系統警察抓到,格蘭特試圖掙脫,一名警察對他的搭檔說:“退後,我要用橡皮子彈制他。”結果他拔出的卻是奪命真槍。

往後數,在今年這個多事之春裏,喬治亞州黑人阿莫德.阿伯雷(Ahmaud Arbery)出門跑步時被兩名覺得他看上去像通緝犯的白人父子持槍跟蹤後槍殺,肯塔基州黑人布魯娜.泰勒(Breonna Taylor)在家裏被半夜闖進門緝毒的警察射殺......

每次這樣的事件都會引起示威甚至騷亂,但這些示威和騷亂從來沒能讓美國崩潰,正是因爲所有這一切對美國人來說早已司空見慣。在這個黑白矛盾幾乎像宇宙本身一樣亙古綿長的國家裏,差不多每個城市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佛洛伊德的故事。

這些故事裏的細節,從肇事白人被放過或輕判,甚至到那句“我不能呼吸”,都高度相似。那些翻湧着的怒氣、聲嘶力竭的號呼、劍拔弩張的對峙、催淚彈、濃煙、火光對美國人來說都只不過是“deja vu” (法語:指那種現在正經歷的事以前曾經發生過的感覺)。從某種程度上,你甚至不能說佛洛伊德是算是死於非命,對於很多黑人來說這似乎已經成了難以逃脫的命運。吵過鬧過之後,生活歸於平靜,直到同樣的故事再次發生,這本身就是一種悲哀。

但今年這部悲劇的舞臺佈景與以往多少有些不同,增加了疫情和大選這兩樣,使悲劇色彩更加突出。

在美國的所有族裔中,黑人是疫情中受傷最深的羣體,目前已經有超過兩萬名黑人因感染新冠病毒死亡,死亡率爲每10萬人50.3例,相對來說,西班牙裔是每10萬人22.9例,亞裔22.7例,白人20.7例。這裏面有錯綜複雜的原因,比如黑人患基礎病的比例和不得不在疫情期間出門工作的低收入者比例都比別的族羣高、黑人聚居區醫療設施不足,黑人社區在疫情一開始流行着黑人對新冠病毒有免疫的說法當然也沒起到好作用。

(喬治·弗洛伊德。)

但無論原因如何,這個族羣客觀上已經蒙受了不成比例的生命損失,現在本來就心存怨氣,佛洛伊德的死正好成了讓這些怨氣奔湧而出的導火索,所以這起事件引起的反彈可能會比以往更激烈、持續時間也更長。

而這起事件恰好發生在特朗普總統競選連任的,更有可能使劇情到結尾處出現連劇中人都無法預料到的反轉。

特朗普處理人們之間矛盾的方法跟前總統奧巴馬稱得上天壤之別,奧巴馬重“調和”和特朗普一直以“拱火”見長。

2009年奧巴馬上任剛剛半年多,哈佛大學黑人教授亨利.蓋茨(Henry Gates Jr.)從中國訪問回來,到了家門口發現自己家的門打不開了,他叫了司機和他一起試圖把門撬開,結果被警察當成入室劫匪而逮捕。奧巴馬事後公開評論說警察的行爲很“愚蠢”,引起新一輪爭議,結果總統邀請警察和教授在白宮喝酒聊天,三人握手言歡。2014年的弗格森事件發生以後,奧巴馬在講話中說“太多的地區有太多少數族裔年輕人被遺忘,只被人們看成是恐懼的載體”。

特朗普從上次競選時就開始一直高喊着要把政敵關進監獄,把墨西哥人說成是強姦犯,在2017年沙勒特維爾(Charlottesville)極右勢力集會與反對者發生衝突,導致多人受傷一人死亡之後說“雙方都有好人”,在一次講話中又對警察說不用對被捕的幫派分子那麼好。這次的佛洛伊德事件示威者開始進商店搶掠後,他又在推特上放出狠話:“剛跟州長Tim Walz通過話,告訴他軍隊一直和他站在一起,不論怎麼困難我們都會掌控局面,但,的時候就是開槍的時候。” 嚇得推特趕緊在這條推文上加註:“該推文違反了本平臺關於宣揚暴力的條款”。

黑人社會活動家Tamika Mallory在週五的一個集會上直指特朗普:“特朗普說他是個民族主義者......一個美國總統說他是民族主義者,如果你瞭解美國白人民族主義的歷史就知道,一個總統說出這樣的話,我們的國家就陷入危機之中。”

特朗普處處“拱火”當然不是心血來潮,其中有着深謀遠慮的政治考量,他當年本來就是靠煽動人們的恐懼情緒和對立矛盾而當選的。這次如果佛洛伊德事件引發的抗議和騷亂繼續蔓延,對這種競選策略來說,簡直就是可遇不可求的天賜良機,用得好的話,總統可能會把那些擔心黑人暴怒引來社會動盪的中間派選民都收入囊中。但是對於爲佛洛伊德喊冤的示威者們來說,如果對特朗普的怒氣反而最後幫他當選,大概這輩子都不能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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