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七公嘆道:“他若以一陽指功夫打通我的奇經八脈,原可治我之傷,只是這一出手,他須得大傷元氣,多則七年,少則五年,難以恢復。就算他把世情看得淡了,不在乎二次華山論劍的勝負,但他也是六七十歲的人了,還能有幾年壽數?老叫化又怎能出口相求?”郭靖一躍而起,叫道:“師父,一陽指的功夫我也學會了,我來給你通脈,就在這山洞之中,好麼?”

洪七公搖頭道:“一燈大師傳你一陽指功夫,你可知是什麼用意。”郭靖從未想到這一節,經洪七公一點破,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驚叫:“啊喲!一燈大師是要尋死,那我可害了他啦!”洪七公道:“他給蓉兒治傷之時,若不見你從旁學了指法,後來那瑛姑上山尋仇,他豈能袒胸受戳?你給我治傷不要緊,這五七年之中,老毒物若來加害,你如何對付?一燈大師這一片苦心,你又如何能輕輕辜負?”郭靖道:“你老人家傷愈之後,就能對付老毒物了。”洪七公只是搖頭,說道:“我一時之間功夫難復,煙雨樓比武之約可已是迫在眉睫,這事待比了武之後再說。”

黃蓉笑道:“你們兩個不必爭,奇經八脈自己也能通的。”洪七公道:“什麼?”黃蓉道:“靖哥哥心裏記着的那篇嘰哩咕嚕的文字,一燈大師譯出來教給了我們啦,弟子猜想,可以用這功夫打通自己的奇經八脈。”當下將一燈的譯文唸了一遍洪七公大喜,連叫:“妙,妙!瞧來這法兒能行,只是至少也得一年半載,才見功效。”

黃蓉道:“師父,煙雨樓比武,對方定會邀歐陽鋒出來壓陣。老頑童的功夫雖不輸於他,但此人瘋瘋癲癲,臨場時難保不出亂子,須得到桃花島去請我爹爹來助戰,纔有必勝把握。”洪七公道:“這話不錯,我先赴嘉興,你們兩個同到桃花島去吧。”郭靖不放心,定要先護送洪七公到嘉興。洪七公笑道:“我騎你這小紅馬去,路上有甚危難,老叫化拍馬便走,任誰也追趕不上。”說着便上了馬,骨都都喝了一大口酒,雙腿一夾,小紅馬向靖蓉二人長嘶一聲,似是道別,向北風馳而去。

郭靖望着洪七公影蹤不見,又想起了柯鎮惡之事,心中悶悶不樂。黃蓉也不勸他,自去僱了船,揚帆直赴桃花島來。到得島上,打發船伕走後,黃蓉道:“靖哥哥,我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允?”郭靖道:“你先說出來聽聽,別又是我做不到的。”黃蓉笑道:“我可不是要你去割你六位師父的頭。”郭靖不悅道:“蓉兒,你還提這個幹麼?”黃蓉道:“我爲什麼不提?這事你忘得了,我可忘不了。我雖然跟你好,卻也不願被你殺頭。”

郭靖嘆道:“我真不明白大師父幹麼生這樣大的氣,他知道你是我心愛之人,我寧可自己死一千次一萬次,也不肯傷害你半點。”黃蓉聽他說得真誠。心裏甚是感動,拉住他的手,靠在他的身上,指着水邊的一排柳樹,輕輕說道:“靖哥哥,你說這桃花島美麼?”郭靖道:“真像是神仙住的地方。”黃蓉嘆道:“我只想在這兒活下去,不願被你殺了。”郭靖撫着她的頭髮道:“傻孩子,我怎會殺你?”黃蓉道:“要是你六位師父,你的媽媽,你的好朋友們都逼你來殺我,你動不動手?”郭靖昂然道:“就是普天下的人要一齊跟你爲難,我也始終護着你。”

黃蓉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了,問道:“你爲了我,肯把這一切都捨下麼?”郭靖遲疑不答,黃蓉微微仰頭,望着他的雙眼,臉上現出焦慮的神色。郭靖道:“蓉兒,我說過要在這桃花島上陪你一輩子。我說的時候,已經打定了主意。”黃蓉道:“好!那從今天起,你就不離開這島啦。”郭靖奇道:“從今天起?”黃蓉道:“嗯,從今天起!我會求爹爹去煙雨樓助戰,我和爹爹去殺了完顏烈給你報仇,我和爹爹到蒙古去接你媽媽。甚至,我求爹爹去向你六位師父陪不是。我要叫你心裏再沒有放不下的事。”

郭靖見她神色甚是奇特,說道:“蓉兒,我跟你說過的話,決沒有說了不作數的,你放心好啦。”黃蓉嘆道:“天下的事難說得很。當初你答允那位蒙古公主的婚事,何嘗想到日後會要反悔?從前我只道自己愛怎麼就怎麼,現在才知道……唉!你想得好好的,老天偏偏盡跟你鬧彆扭。”說到這裏不禁眼圈一紅,垂下頭去。

郭靖默然不語,心中思潮起伏,見黃蓉對已如此情深愛重,原該在這島上陪她一輩子,但想就此把世事盡數拋開,似乎又是異常不妥,可是什麼地方不妥,一時卻又想不明白。黃蓉輕輕的道:“我不是不信你,也不是定要強你留在這兒,只是,只是……我心裏害怕得緊。”說到這裏,忽然伏在他的肩頭,啜泣了起來。

這一下大出郭靖的意料之外,呆了一呆,忙道:“蓉兒,你害怕什麼?”黃蓉不語,只是低聲哭泣。郭靖與她相識以來,經歷過不少艱險困苦,但始終見她嬉笑自如,無憂無慮,這時她回到故居,立時就可與爹爹見面,怎麼反而害怕起來?問道:“你怕你爹爹有甚不測麼?”黃蓉搖搖頭。郭靖再問:“你怕我離開此島後,永遠不肯再回來?”黃蓉又搖頭。郭靖連問四五句,她總是搖頭。

過了好一陣,黃蓉抬起頭來,說道:“靖哥哥,到底害怕什麼,我也說不上來。只是我想到你大師父要殺我的神情,心中又慌又亂,總覺得終有一天,你會聽他的話而殺了我的。所以我求你別再離開這裏,你答允我吧!”郭靖笑道:“我還道什麼大事,原來只爲了這個。那日在北京,我的六位師父不是也罵你妖女什麼的?後來我跟着你走了,到頭來也沒有什麼。我的六位師父臉上嚴厲,心中卻是再也慈祥不過。你跟他們熟絡,他們定會喜歡你。二師父摸人家口袋的本事神妙無比,你可以跟他學學;七師父更是溫柔和氣……”

黃蓉截斷他的話頭,問道:“這麼說,你定要離開這兒的了?”郭靖道:“咱倆一起離開,一起到蒙古去接母親,一起去殺了完顏烈,再一起回來,豈不很好?”黃蓉怔怔的道:“若是這樣,咱倆永遠不會一起回來,永遠不會廝守一輩子。”郭靖奇道:“爲什麼?”黃蓉搖頭道:“我不知道。但我見了你大師父的模樣,我猜想得到的。他殺我的頭還不夠,他把我恨到了骨頭裏去。”

郭靖見她說這句話時,似乎心也碎了,臉上雖然還帶着那股孩子的稚氣,但眉間眼角,似乎已親見了將來的不測大禍,心想她料事向來不錯,這次我若不聽她的話,將來若是當真有甚災難降臨到她的頭上,這便如何是好?言念及此,心中一酸,再也顧不得旁的,一句話衝口而出:“好,我不離開這裏就是!”

黃蓉聽了這話,向郭靖呆望半晌,兩道淚水從面頰上緩緩的流了下來。郭靖低聲道:“蓉兒,你還要什麼?”黃蓉道:“我還要什麼?什麼也不要啦!”秀眉微揚,笑靨如花,叫道:“若是再要什麼,老天爺也不容我。”長袖輕舉,就在這花樹底下舞蹈起來。但見她轉頭時金環耀目,起臂處白衣凌風,到後來越舞越急,又不時伸手去搖動身周花樹,樹上花瓣亂落,紅花、白花、黃花、紫花,如一隻蝴蝶般繞着她身子轉動,好看煞人。

舞了一會,忽地縱起身子,躍到一株樹上,從這根樹幹跳到那根樹幹,舞蹈中夾著“燕雙飛”與“落英掌”的身法,想見她心中喜悅已極。

郭靖心道:“媽媽從前給我講故事,說東海里有一座仙山,山上有許多仙女。難道世上還有什麼仙山比這桃花島更好看,當真有什麼仙女比蓉兒還美麼?”

忽聽得黃蓉“咦”的一聲低呼,從樹上躍了下來,向郭靖招招手,拔步向樹林中奔去。郭靖只怕迷失了道路,在後緊緊跟隨,不敢落後半步。黃蓉曲曲折折的奔了一陣,突然停住腳步,指着前面地下黃鼓鼓的一堆東西道:“那是什麼?”郭靖搶上一步,只見一匹黃馬倒在地下,急忙奔近俯身細看,認得是三師父韓寶駒日常所騎的黃馬,伸手在馬腹上一摸,着手冰涼,早已死去多時了。這馬當年隨韓寶駒遠赴大漠,郭靖自小與它相熟,忽然見它死在這裏,心中不禁一酸,尋思:“此馬齒口雖長,但生具異相,神駿非凡,馳驅南北,絲毫不見老態,怎麼竟倒斃在此?三師父一定要十分傷心了。”

再定神一看,見那黃馬並非橫臥而死,卻是四腿彎曲,癱成一團。郭靖一凜,想起那日黃藥師一掌擊斃華箏公主的坐騎,那馬死時也是這副神態,急忙運力左臂,擱在馬項頸底下向上一抬,伸右手去摸死馬的兩條前腿,果然發覺腿骨都已碎裂,鬆手再摸馬背,背上的脊骨也已折斷了。郭靖愈來愈是驚疑,提起手來,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滿手都是血跡。

這血跡已變紫黑,但腥氣尚在,看來染上約摸有三四天。郭靖急忙將馬翻轉,細細審視,卻見那馬全身並無傷口,他一交坐在地下,心道:“難道這是三師父身上的血?那麼他人在那裏?”

黃蓉在旁瞧着郭靖看馬,一言不發,這時低聲道:“你別急,咱們細細的查個水落石出。”拂開花樹,一面看着地下,一面向前走去。郭靖低頭一望,只見地下斑斑點點的一道血跡,再也顧不得迷路,側身搶在黃蓉前面,順着血跡向前急奔。

那血跡時隱時現,好幾次郭靖找錯了路,都是黃蓉細心,重行在草叢中岩石旁找到,有時血跡消失,黃蓉卻又在地下尋到了蹄印或是馬毛。追出數里,只見前面一片矮矮的花樹,樹叢中露出一個墳墓。黃蓉急奔而前,撲至墓旁。

郭靖初次來桃花島時,見過此墓,知道是黃蓉的亡母埋骨所在,當下扶起倒在地下的墓碑,果見碑上刻著“桃花島女主馮氏埋香之冢”一行字,這十一個字挺拔遒勁,正是黃藥師的手筆。

黃蓉見墓門洞開,隱約知道島上已發生鉅變。她生性仔細,不即進墓,在墳墓周圍細細察看,只見墓左的青草被踏壞了一片,墓門的進口處有兵器撞擊的痕跡。她在墓門口傾聽半晌,沒聽到裏面有甚響動,這才彎腰入門。郭靖恐她有失,亦步亦趨的跟在身後。

一見墓道中情形,兩人更是驚疑不定,但見壁上到處石屑碎裂,顯見經過一番惡鬥。將入石室時,黃蓉俯身拾起一物。墓道中雖然昏暗,郭靖卻隱隱約約辨明,正是六師父全金髮的半截秤桿。這秤桿乃熟鐵鑄成,粗若兒臂,這時卻被人生生折成兩截。黃蓉與郭靖對望了一眼,誰也不敢開口,心中卻知能空手摺斷鐵秤的,舉世只寥寥數人而已,在這桃花島上,自然除了黃藥師外再無旁人。

郭靖從黃蓉手裏接過斷秤,彎腰找尋另半截,心中只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又盼找到,又盼找不着,再走幾步,前面愈益昏暗,郭靖雙手在地下摸索,突然碰到一個圓鼓鼓的硬物,正是秤桿的錘鉈,那是全金髮臨敵時用以飛錘打人的。郭靖放在懷裏,繼續摸索,手上忽覺冰涼,又軟又膩,似乎摸到一張人臉。郭靖大驚,一躍而起,蓬的一聲,結結實實的在墓道上撞了一個響頭,這時絲毫不覺疼痛,急忙取出火折,晃亮了一瞧,只叫得一聲苦,登時昏暈在地。

這火折卻在仍拿在他手中,斜斜的燃着,黃蓉在火光下見全金髮睜着雙眼,死在地下,胸口插着另外半截秤桿。

到此地步,真相終須大白,黃蓉定一定神,鼓起勇氣從郭靖手裏接過火折,在他鼻子下薰着。煙氣上冒,郭靖打了兩個噴嚏,悠悠醒來,呆呆的向黃蓉望了一眼,站起身來逕行入內。兩人走進墓室,只見室中一片凌亂,供桌被打缺了一角,南希仁的鐵扁擔斜斜插在地下。墓室左角橫臥一人,頭上戴着一頂破方巾,鞋子跌落,瞧這背影,不是妙手書生朱聰是誰?

郭靖默默走近,扳過朱聰身子,火光下見他嘴角仍留微笑,身上卻早已冰涼。在這地下墓室之中,這微笑顯得分外詭異。郭靖低聲道:“二師父,弟子郭靖來啦!”輕輕扶起他的身子,只聽得丁丁錚錚,一陣輕響過去,從他懷中落下無數珠玉珍寶,散了一地。黃蓉撿起一些珠寶來看了一眼,重又拋在地下,冷冷的道:“這是我爹爹蒐羅來供在這裏陪我媽媽的。”郭靖瞪視着她,眼中如要噴出血來,低沉着聲音道:“你說我二師父到這裏來偷珠寶?”

在這目光的逼視之下,黃蓉毫不退縮,也怔怔的凝望着他,只是目光中充滿着絕望與愁苦。郭靖又道:“我二師父是鐵錚錚的漢子,豈能偷盜你爹爹的珠寶?更不會來盜你媽媽墓中之物。”但在黃蓉的目光之下,他的語氣慢慢從憤怒轉爲悲恨,眼前事實如此,這些珠寶確是從朱聰懷中落下,又想起二師父號稱“妙手書生”,別人囊中任何物事,都能毫不費力的手到拿來。難道他當真會來盜這墓中的珠寶麼?不,不,二師父爲人光明磊落,決不能作此等卑鄙勾當,其中定然另有別情。

他又悲又怒,腦門發脹,眼前但覺一陣黑一陣亮,雙掌捏得格格直響。黃蓉輕輕的道:“那日見了你大師父的神色,已覺到你我終是難有善果。你要殺我,就下手吧,我媽媽就在這裏,你把我葬在她的身邊。葬我之後,你快快離島,莫被我爹爹撞見了。”

郭靖大踏步走來走去,呼呼喘氣。黃蓉凝望着壁上亡母的畫像,忽見畫像的臉上有什麼東西,走近一瞧,原來釘着兩枚暗器。她輕輕拔了下來,交給郭靖,正是柯鎮惡所用的毒菱。黃蓉拉開供桌後的帷幕,露出她亡母的玉棺。她走到棺旁,不禁一聲長嘆,只見韓寶駒與韓小瑩兄妹雙雙死在玉棺後面。韓小瑩是橫劍自刎,手中還抓着劍柄。韓寶駒卻半身伏在棺上,腦門正中清清楚楚的五個指孔。郭靖走過來抱起韓寶駒的屍身,自言自語:“我親眼見到梅超風已死,天下會這九陰白骨爪的,除了黃藥師還能有誰?”俯身拾起韓小瑩手中的長劍,大踏步向外走去,經過黃蓉時眼光茫然,竟似沒有見她。

黃蓉心中一陣冰涼,呆立半晌,突然眼前一黑,火摺子竟已點完。這墓室雖是她來慣之地,但現下墓內多了四個死人,黑暗之中,不由得又驚又怕,急忙奔出墓道,腳下一絆,險險摔了一交,奔出墓門後這纔想起適才是在全金髮的屍身上絆跌了。眼見墓碑倒在一旁,伸手放正,待要扳動機括關上墓門,心中忽然一動:“我爹爹殺了四怪,怎能不關墓門?他對媽媽情深愛重,即令當時匆忙萬分,也決不致讓墓門大開。”想到此處,疑惑不定,隨即又想:“爹爹怎能容四怪留在墓內與媽媽爲伴?此事萬萬不可。莫非爹爹也身遭不測了?”

當下將墓碑向右推三下,又向左推三下,關上墓門,急步往居室奔去。郭靖雖比她先出,但只走了數十步,就左轉右圈的迷失了方向,一見黃蓉過來,當即跟在她的身後。兩人一言不發的穿過竹林,跨越荷塘,到了黃藥師平素所居的精舍之前。但見那精舍打得東倒西歪,遍地都是折柱斷梁。黃蓉大叫:“爹爹,爹爹!”奔進屋中,只見室內也是桌傾凳翻,書籍筆硯散得滿地,那裏有黃藥師的人影?

黃蓉平素心思機敏,見事極快,但這時關心則亂,雙手扶着那張翻轉在地的書桌,身子搖搖欲倒,過了半晌,方纔定神,她急步到啞僕們所居的屋中去找了一遍,竟是一個不見,廚房的竈中煙消灰冷,衆人就算不死,也已離去多時,看來這桃花島上除了她與郭靖之外,再無旁人,她慢慢回到書房,只見郭靖直挺挺的站在房中,雙眼發直,神情木然。黃蓉顫聲道:“靖哥哥,你快哭吧,你先哭一場再說!”

她知郭靖與這六位師父情若父子,此時心中傷痛已到極處,他內功已練至上乘境界,突然間大悲大痛而不加發泄,定致重傷。那知郭靖宛似不聞不見,只是雙眼發直的瞪着她。黃蓉欲待再勸,自己卻也已經受不起,只叫得一聲“靖哥哥”,再也接不下去了。

兩人呆了半晌,郭靖喃喃的道:“我不殺蓉兒,不殺蓉兒!”黃蓉心中又是一酸,說道:“你師父死了,你痛哭一場吧。”郭靖自言自語:“我不哭,我不哭。”

這兩句話說罷,兩人又是沉寂無聲。遠處海濤之聲隱隱傳來,剎時之間,黃蓉心中轉過了千百種念頭,從兒時直到十五歲之間在這島上種種經歷,突然清清楚楚的在腦海中一晃而過,但隨即又一晃而回。只聽得郭靖又自言自言:“我要先把師父們葬了。”黃蓉道:“對,先把師父們葬了。”

她當先領路,回到母親墓前。郭靖一語不發,跟隨在後。黃蓉待要推開墓碑,那知郭靖突然搶上,飛起一腿,掃向碑腰。那墓碑是極堅硬的花崗石所制,郭靖這一腿雖然用了十成力,也只把墓碑踢得歪在一旁,並不碎裂,自己右足卻碰得鮮血直流,但他竟似未感疼痛,挺着韓小瑩的長劍,撲上去在墓碑上一陣亂刺,左掌隨着拍擊。只見石碑上火星四濺,石屑紛飛,突然拍的一聲,長劍折斷,郭靖奮力反手一掌,石碑斷成兩截,露出碑中的一根鐵桿來。

郭靖抓住鐵桿使力搖晃,鐵桿尚未拗斷,呀的一聲,墓門卻已開了。郭靖一呆,叫道:“除了黃藥師,誰能知道這個機關?誰能把我恩師騙入這鬼墳之中?”仰天大喊一聲,拋下斷劍,鑽入了墓中。

那斷碑上劍痕斑斑,又蓋滿了鮮血淋漓的掌印。黃蓉見他對自己母親的墓墳怨憤如此之深,心意已決:“他若毀我媽媽玉棺出氣,我先一頭撞死在棺上。”正要走進墓去,郭靖卻已抱了全金髮的屍體走出。他放下屍身,又進去將朱聰、韓寶駒、韓小瑩的屍體恭恭敬敬的抱了出來。黃蓉偷眼望他一眼,只見他一臉虔誠愛慕的神色,登時心中冰涼:“他愛他師父,遠勝於愛我。我要去找爹爹,我要去找爹爹。”

郭靖將四具屍身抱到樹林之中,離黃蓉母親之墓有數百步之遙,這才俯身掘坑。

他先用半截斷劍掘了一陣,到後來愈掘愈快,那斷劍又拍的一聲,齊柄而斷,猛然間胸中一股熱氣上湧,一張口,吐出兩大口鮮血,俯身雙手使勁抓土,一把把的抓了擲出,勢如發瘋。黃蓉到種花啞僕的屋中去取了兩把鏟子,一把擲給了他,自己拿了一把相幫掘坑。郭靖一語不發的從她手中搶過鏟子,一拗折斷,拋在地下,拿了另一把鏟子自行挖掘。

到此地步,黃蓉也不哭泣,只坐在地下觀看。郭靖全身使勁,只一頓飯功夫,已掘了大小兩坑。他把韓小瑩的屍身放在小坑之中,跪下磕了幾個頭,呆呆望着韓小瑩的臉,瞧了半晌,這才捧土掩上,又去搬朱聰的屍身。

他正要將朱聰的屍身放入大坑之中,心念一動:“黃藥師的骯髒珠寶,豈能陪我二師父入土?”於是伸手到朱聰懷內,將許多珠玉玩飾,一件件的取了出來,取到最後,卻見囊底有一張白紙,忙拋下珠寶,展開看時,見紙上寫道:

“桃花島島主前輩賜鑑:頃獲訊息,知全真六子不自量力,行將有事於桃花島。晚生等心知實有誤端,唯恨人微言輕,不足爲兩家解憾言和耳。前輩乃當世高人,與王重陽王真人爭先賭勝則可,豈能紆尊自降與此等後輩較一日短長耶?昔藺相如讓路以避廉頗,千古傳爲盛事,蓋豪傑之士,胸襟如海,雞蟲之爭,非不足爲,實不屑爲也。行見他日全真弟子負荊於島主門前,天下英雄皆慕前輩高義,豈不美哉?”下面署着六位師父的名字。

郭靖拿着那張紙沉吟半晌,心想:“全真七子與黃藥師在牛家村相鬥,被歐陽鋒暗使毒計,打死了長真子譚處端。當時歐陽鋒一番言語,嫁禍於黃藥師,他目中無人,不屑分辯,全真教自然恨他入骨。想是我六位師父得知了全真教要來大舉尋仇的消息,只怕兩敗俱傷,所以寫這信勸黃藥師暫且避開,將來再設法言明真相。我師實是一番美意,黃藥師這老賊怎能出手傷害?”

他轉念又想:“二師父既寫這封信,怎麼並不送出,仍是留在衣囊之中?是了,想是事機緊迫,全真六子來得快了,送信已然不及,所以我六位師父也匆匆趕來,要想攔阻雙方爭鬥。黃老邪啊黃老邪,你必道我六位師父是全真教邀來的幫手,於是不分青紅皁白,痛下毒手。”

他呆呆想了一陣,把那書信折起,要待放入懷中,忽見那紙背面還寫得幾個字,忙翻過一看,心中怦的一跳,原來上面歪歪斜斜的寫道:“立時有不測之事,大家防備X……”最後一個字只寫了三筆,想是禍事突作,未及寫完。郭靖叫道:“這明明是個‘東’字,二師父叫大家防備‘東邪’,可惜來不及了。”他順手把書信團成一團,咬牙切齒的道:“二師父,二師父,你一番好心,全被黃老邪看成惡意了。”

手一鬆,那紙團跌在地下,郭靖俯身又去抱朱聰的屍體。黃蓉當他觀看書信之時,見他臉上神色閃爍不定,心知這紙上必有重大關鍵,這時見紙團落下,慢慢走近拾起展開,正反兩面看了一遍,心道:“他六位師父到桃花島來,原是一番美意。恨只恨這妙手書生爲德不卒,生平做慣了賊,見到我媽這許多奇珍異寶,不由得動心,終於犯了我爹爹的大忌……”

心中正自怨念,見郭靖又將朱聰的身子放下,扳開他左手緊緊握着的拳頭,取出一物,託在手中。黃蓉一看,見是一隻翠玉琢成的女鞋,長約寸許,晶瑩碧綠,雖然是件玩物,但雕得與真鞋一般無異,精緻玲瓏,確是一件珍品,只是在母親墓中從未見過,不知朱聰從何處得來。郭靖翻來翻去一看,見鞋底刻着一個“招”字,鞋內底上刻着一個“比”字,此外再無異處。他恨極了這些珍寶,猛力在地下一擲。這玉鞋堅硬異常,雖然碰在石上,卻是絲毫無損。

郭靖呆立一陣,緩緩將朱聰、韓寶駒、全金髮三人的屍身搬入坑中,要待掩土,但望着三位師父的臉,終是不忍。他望着坑邊一堆珍寶,怒從心起,雙手捧起,往黃蓉母親的墓前奔去。

黃蓉怕他入墓侵犯母親玉棺,忙繞小路搶在頭裏,攔在墓門之前,張開雙臂,凜然說道:“你待怎地?”郭靖不答,左臂輕輕推開她的身子,雙手用力往裏一摔,只聽得叮叮錚錚,珠寶落地之聲好一陣不絕。黃蓉見那隻翠玉小鞋落在自己腳邊,俯身拾起,說道:“這不是我媽之物。”說着將玉鞋拋了過去。郭靖伸手接住,又看了一眼,順手放在懷裏,轉身又到坑邊,鏟了土將三人的屍體掩埋了。

忙了半日,天漸昏暗,黃蓉見他仍是不哭,心中越來越是擔憂,心想讓他獨自一人,或許能哭出聲來,當下回到屋中找些醃魚火腿,胡亂做了些飯菜,放在籃中提來,只見郭靖仍是站在師父的墳邊。她這一餐飯做了約摸半個時辰,可是她不但站立的處所未曾移動,連姿態亦未改變。黑暗中望着他石像一般的身子,黃蓉大是驚懼,叫道:“靖哥哥,你怎麼了?”郭靖毫不理會。黃蓉又道:“喫飯吧,你餓了一天啦?”

郭靖道:“我餓死也不喫桃花島上之物。”黃蓉聽他答話,稍稍放心,知他性子執拗,這一次傷透了心,這島上的東西是說什麼也不喫的了,於是緩緩放下飯籃,緩緩坐在地下。一個站,一個坐,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半邊月亮從海上升起,漸漸移到兩人頭頂,籃中飯菜早已冰涼,兩人心中也是一片冰涼。就在這悽風冷月,濤聲隱隱之中,突然遠遠傳來了幾聲號叫,聲音淒厲異常,似是狼梟虎嘯,卻又似人的呼叫。

這叫聲隨風傳來,一陣風吹過,呼號聲隨即消失,黃蓉側耳傾聽,隱約聽到那聲音是在痛苦掙扎,只不知是人是獸,當下辨明瞭方向,發足便奔。她本想叫郭靖同去,但一個念頭在心中一轉:“這多半不是好事,叫他見了徒增煩惱。”在這黑夜之中,一人獨心中委實有些害怕,好在桃花島上沒有一草一木她不熟識,儘管心中嘀咕,還是鼓着勇氣前行。

走出十餘步,突覺身邊風聲過去,郭靖已搶在前面。他不識道路,迅即迷了方向,只見他掌劈足踢,猛力推打攔在身前的樹木,似乎又失了神智。黃蓉道:“你跟我來。”郭靖大叫:“四師父,四師父!”原來他已認出這叫聲是四師父南山樵子南希仁所發。

黃蓉心中又是一涼,尋想:“他四師父見了我,不要了我性命纔怪。”但這時她早已不顧一切,雖知大禍在前,亦不設法趨避,領着郭靖奔到東邊樹叢之中,但見一株大桃樹下一個人扭曲着身子正在滾來滾去。郭靖大叫一聲,搶上抱起,只見南希仁臉露笑容,口中卻不住發出荷荷之聲。郭靖又驚又喜,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邊哭邊叫:“四師父,四師父。”

南希仁一語不發,反手就是一掌。郭靖未曾防備,不由自主的低頭避開。南希仁一掌不中,左手跟着一拳,這一次郭靖想到是師父在責打自己,心中反而喜歡,一動不動的讓他打了一拳。那知南希仁這一拳力道大得出奇,砰的一聲,把郭靖打了一個筋斗。郭靖自幼與他過招練拳,也不知有過幾千百次,他的拳力掌勁,自己沒一點不明明白白,豈知這一拳竟然功力陡增,不由得大是驚疑。他剛站定身子,南希仁跟着又是一拳,郭靖仍不閃避。這一拳勁力更大,郭靖只覺眼前金星直冒,險險就要暈去。南希仁俯身拾起一塊大石,猛往他頭頂砸下。

郭靖神智未復,這一塊大石擊將下去,勢非打得腦漿迸裂不可。黃蓉在旁看得兇險,急忙飛身而起,左手在南希仁臂上一推。南希仁連人帶石,摔在地下,口中荷荷呼叫,竟然爬不起來了。

黃蓉這一推爲的是相救郭靖,卻料不到南希仁如此不濟,一推便倒,忙伸手去扶,月光下見他滿臉笑容,但這笑容似是強裝出來,反而顯得異樣可怖。黃蓉驚呼一聲,伸出了手不敢碰他身子。南希仁回手一拳,打在她的左肩,兩人同聲大叫。黃蓉雖然身上披着軟蝟甲,這一拳也被打得隱隱作痛,跌開幾步。南希仁的拳頭卻被甲上尖刺戳得鮮血淋漓。

這大叫聲中夾着郭靖連呼“四師父”,南希仁向郭靖望了一眼,似乎忽然認出是他,張口要待說話,嘴邊肌肉牽動,化了極大力氣,仍是說不出話,臉上雖然仍是帶着笑容,眼神之中卻流露出極度失望之色。郭靖叫道:“四師父,你歇歇,有什麼話慢慢再說不遲。”

南希仁仰起脖子,竭力要想說話,但始終無法張開,撐持片刻,頭一沉,往後便倒。郭靖叫了幾聲“四師父”,搶着要去扶他。黃蓉在旁看得清楚,說道:“你師父在寫字。”郭靖眼光斜過,果見南希仁右食指慢慢在泥上劃字,月光下見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寫靖道:“殺……我……者……乃。”

黃蓉看着他努力移動手指,心中怦怦亂跳,突然想起:“他身在桃花島上,就是最笨之人,也會知道是我爹爹殺他。眼見他命在頃刻,還要盡最後的力氣來寫殺他之人的姓名,難道兇手另有其人嗎?”當下凝神瞧着他的手指,眼見這手指越動越是無力,心中暗暗禱祝:“如他要寫別人姓名,千萬快寫出來。”只見他第五個字在左上角短短的一劃一直,寫了個小小的“十”字,手指一顫,就此僵直不動了。

郭靖只覺得他身子一陣劇烈的抽搐,再無呼吸,望着這小小的“十”字叫道:“四師父,我知道你要寫個‘黃’字,你要寫個‘黃’字!”撲在南希仁的身上,縱身大慟,這一場捶胸痛哭,才把他悶了整天的滿腔悲憤,盡情發泄,哭到後來,竟伏在南希仁的屍身上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郭靖悠悠醒來,但見日光耀眼,原來天已大明。他起身四下一望,黃蓉已不知去了那裏,南希仁的屍身仍是睜着雙眼。郭靖想到“死不瞑目”那句話,不禁又流下淚來,伸手輕輕把他眼皮閉上,隨即想起他臨終時神情十分奇特,不知到底受了什麼傷致命,於是解開他的衣服,全身檢視了一遍。說也奇怪,除了昨晚拳擊黃蓉而手上刺傷之外,自頂至踵,竟然一無傷痕,前胸後心,也無受了內功擊傷的痕跡,皮色不黑不焦,亦非中毒。

郭靖抱起南希仁的屍身,要想將他與朱聰等葬在一起,但樹林中道路怪異,走出數十步,已覓不到來路,只得重行折回,就在那株大桃樹下掘了一個坑,將他葬了。郭靖一天不食,腹中飢餓之極,欲待覓路到海濱乘船迴歸大陸,卻越走越是暈頭轉向。他坐着休息片刻,鼓起精神再走,這時打定主意,不管前面有路無路,只是筆直朝着太陽東行。走了一陣,前面出現一片無法穿過的密林,郭靖見這林子來得古怪,每株樹上都生滿了長藤鉤刺,看來實難落腳,尋思:“今日有進無退”一縱身,躍到了樹上。

只在樹上走得一步,就聽嗤的一聲,褲腳被鉤刺撕下了一塊,小腿上也被劃了一條血痕。再走兩步,幾條長藤又纏住了左腿。郭靖拔出匕首,割斷長藤,放眼遠望,前面刺藤樹密密層層,無窮無盡,叫道:“就算腿肉割盡了,也要闖出這鬼島去!”正要縱身躍出,忽聽黃蓉在下面叫道:“你下來,我帶你出去。”低頭一看,只見她一身白衣,站在樹下。

郭靖竟不答話,縱下地來,見黃蓉容顏慘白,全無血色,不由得心中一驚,要待相問是否舊傷復發,卻又強行忍住。黃蓉見他似欲與自己說話,但嘴脣皮微微一動,隨即轉過了頭。她等了片刻不見動靜,輕輕嘆了口氣,說道:“走吧!”

兩人曲曲折折向東而行,黃蓉身體尚未痊癒,突然遭此重大變故,一夜之間柔腸百轉,心想這事怨不得靖哥哥,怨不得爹爹,更加怨不得江南六怪。可是自己好端端的,幹麼要受老天爺這等責罰?難道說老天當真妒忌世人太快活了麼?她引着郭靖走向海灘,心知他此去永無迴轉之日,兩人再難見面,每走一步,似乎自己的心碎裂了一塊。待穿出刺藤樹叢,海灘就在面前,再也支持不住,身子搖搖欲倒,急忙伸出竹杖在地下一撐,那知她手臂也已痠軟無力,竹杖一歪,身子往前摔了下去。

郭靖疾伸右手去扶,手指剛要碰到她臂膀,師父的大仇猛地在腦海中閃過,左手快似迅雷,拍的一響,在自己右腕上擊了一拳。這是周伯通所授的雙手左右互搏之術,右手被擊,翻掌還了一招,隨即向後躍開。黃蓉已一交跌倒。

這一交摔了下去,登時悔恨、愛憐、悲憤,種種激情一時間湧向郭靖胸臆,他再是心似鐵石,也禁不住俯身抱了她起來,要待找個柔軟的所在將她放下,四下一望,只見東北方岩石中有些青布在迎風飄揚。黃蓉睜開眼來,也已見到,驚呼一聲:“爹爹!”兩人攜手奔了過去,卻見一件青布長袍嵌在岩石之中,旁邊還有一片人皮面具,正是黃藥師的服飾。

黃蓉驚疑不定,俯身拾起,卻見長袍襟上清清楚楚有一張血掌之印,指痕宛然,甚是怕人。郭靖斗然想起:“這是黃藥師使九陰白骨爪害了我三師父後揩拭的。”他本來握着黃蓉的手,此際胸口熱血上湧,一把將她的手使勁摔開,搶過長袍,嗤的一聲,撕成了兩截,又見袍角上被扯去了一塊,瞧模樣缺的正是縛在雕足上的那塊青布。

這血掌印清清楚楚,連掌中紋理也印在布面,在日光下似要從衣上跳躍而出,撲面打人一掌,只把郭靖看得驚心動魄。他將這半邊長袍捲起,塞入胸前衣內,大踏步走向海邊一艘帆船。船上的聾啞水手早已個個不知去向,他終不回頭向黃蓉再瞧一眼,拔出匕首一刀割斷船纜,提起鐵錨,升帆出海。

黃蓉望着這艘船順風西去,起初還盼望他終能回心轉意,掉舵回舟來接她同行,但見風帆越來越小,心中越來越是冰涼。她呆呆望着大海,終於那帆船影蹤不見,突然想起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這島上,靖哥哥是見不到了,也不知爹爹是否還會回來,今後的日子永遠過不完,難道就一輩子這樣站在海邊麼?蓉兒,蓉兒,你可千萬別尋死啊!

且說郭靖獨駕輕帆,離了桃花島往西進發,駛出十數里,忽聽空中雕鳴聲急,雙鵰飛着追來,停在帆桁之上。郭靖心想:“雕兒隨我而去,蓉兒一個兒在島上,那是更加孤寂了。”憐惜之念,不禁油然而起。

第三日上,帆船靠岸,郭靖惱恨桃花島上諸物,舉起鐵錨在船底打了一個大洞,這才躍上岸去,眼見那船慢慢沉入海底。只一頓飯功夫,一艘船沉得影蹤不見。郭靖心中茫然若有所失,西行找到農家,買米做飯喫了,問明路程,逕向嘉興而去。

這一晚他宿在錢塘江邊,眼見一輪明月映在江水之中,驀地一驚,只怕錯過了煙雨樓比武之約,一問鄉人,才知這日已是八月十四,急忙連夜過江,僱了一匹健騾,一路奔馳,午後到了嘉興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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