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水浒传》中吴用与李逵到大名府骗卢俊义上山的故事,相信熟悉水浒的读者都不陌生。作者虽然将这一举动美其名曰“智赚”,但是明眼人都知道,吴用的这个计策漏洞百出,变数甚多。那个读者几乎一眼就能看破的藏头诗,卢俊义竟如坠五里雾中,浑然不觉,正如金圣叹所说,把卢俊义塑造成了一个庞然大物的“呆骆驼”,可谓是个败笔。不仅如此,那首促成卢俊义最终落草,“居功至伟”的藏头反诗在文中还存在前后不一致的情况,我们不妨就来聊聊这个问题。
一、“藏头反诗”的版本
由于《水浒传》非一时一人之作,它的成书经过了一个漫长的阶段。《水浒传》在创作过程中参考了一些原始的水浒资料,且《水浒传》成书后,亦分为繁本、简本两大系统,所以情况很是复杂。以现今市面流行的120回本《水浒全传》为参考,这首藏头诗共出现三次,分别为吴用在卢俊义家中口占之诗、梁山群雄围堵卢俊义时阮小二在船上所唱之诗、吴用遣李固下山时提醒李固之诗,笔者根据这些出现的情景,结合原始水浒资料和《水浒传》繁本、简本中出现这首反诗的情况,制成表格如下。
通过比较,我们看出这首藏头诗竟有9种不同的版本!而仔细分析后,我们发现在属于简本系统的评林本与汉宋奇书中,无论是吴用口占、还是阮小二唱,都与属于繁本系统的容与堂本【笔者按:同属于繁本系统的钟伯敬批评本、袁无涯本等,藏头诗内容与容与堂本一致。】大致相同,【笔者按:吴用说与李固处,因简本中吴用直接说出藏头诗每句第一个字组成卢俊义反四字,并没有说出诗的具体内容,所以避免了前后矛盾的问题。】因此简本的情况便可以不作考虑。所以此诗的前后矛盾问题主要集中在水浒杂剧《梁山七虎闹铜台》和属于繁本系统的容与堂本、贯华堂本之中。
二、水浒杂剧《梁山七虎闹铜台》与《水浒传》容与堂本、贯华堂本中藏头诗产生的先后顺序
要想探究水浒杂剧《梁山七虎闹铜台》与《水浒传》容与堂本、贯华堂本中藏头诗产生的先后顺序,就需要我们知道各自的出现时间。贯华堂本因是明清交际的金圣叹腰斩修改过的本子,【笔者按:目前水浒学界普遍认为贯华堂本为金圣叹伪造,当然也有少数人相信金圣叹所说,认为贯华堂本为古本,这里顺从学界主流说法。】时间肯定晚于容与堂本,因此我们需要考究水浒杂剧《梁山七虎闹铜台》与容与堂本《水浒传》究竟孰先孰后。
我们先来看看水浒杂剧《梁山七虎闹铜台》,此剧为元明间无名氏作,最初见于“也是园书目”古今无名氏“水浒故事”杂剧目著录。现存孤本为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脉望馆赵清常钞校内府本。而此本并非原刻本,原刻本时间应该更早,至于具体时间,已不可考。
再看看容与堂本《水浒传》,论完整程度现存最早的容与堂本为万历三十八年(1610)刊印,而现存此本显然非《水浒传》最初的本子。因此《梁山七虎闹铜台》、容与堂本究竟谁更早,光凭目前记载的刊印时间来看,是无法判断的。
既然依靠刊印时间来分析孰先孰后行不通,那么我们不妨换一种思路,那就是文本分析。关于水浒杂剧《梁山七虎闹铜台》的情节,大致如下:
广府铜台城员外卢俊义,其妻贾氏与卢俊义义弟李固私通。为梁山张顺所知,报知宋江。宋江慕卢俊义及其义弟燕青之武艺,听从雷横之言,使吴用赚卢俊义至山东地界,又遣李逵、雷横、张横捉卢俊义上梁山,劝其入伙。卢俊义不从,宋江放其回家。先是李固随卢俊义至山东,雷横告知卢俊义已上山入伙,李固即归报贾氏。及卢俊义到家,二人拿卢俊义出首到官,谓其结交大盗。王太守受李固贿赂,下卢俊义于狱。燕青遂上梁山,报知宋江求救。于是宋江遣吴用率徐宁、雷横、秦明、朱仝、燕青、李逵,共至铜台,救出卢俊义。卢俊义亲自杀死李固、贾氏,随众好汉一同上山入伙。
关于此剧与《水浒传》成书的先后顺序,马幼垣在他的《从招安部分看的成书过程》一文中,有过专门考证。马幼垣认为,考量水浒杂剧和《水浒传》的先后,可以按照两个衡量的准则,一是杂剧的内容及所描写人物的性格,与《水浒》有大异,甚至有冲突者,必出现于《水浒》成书之前。二是剧中人物让地星扮演重要角色者该为《水浒》成书之后的作品。按照这一标准来看,《梁山七虎闹铜台》一开始即出现了地星人物圣手书生萧让,“幼而从习圣贤书,今来山内且潜居,执掌钱粮为都管,圣手书生天下知。”而《水浒传》中大聚义时,掌管钱粮的头领为柴进、李应,分别排天罡第八、九位,可见地位之重要。此剧中萧让的分量比不少天星(如朱仝、雷横)为重,因此萧让的存在足以证明此剧出于《水浒传》成书之后。
笔者赞同马幼垣的这个推断,此外,笔者认为考量水浒杂剧和《水浒传》的先后,还有一个衡量的准则,那就是杂剧所描写的天星人物的性格及特点,与《水浒》相同,却与早期水浒相关资料中该人的事迹相互抵牾,则该剧当出现于《水浒》成书之后。按照这一标准,《梁山七虎闹铜台》中开场时即出现了林冲。林冲甫一出场的自我介绍中说:“从(曾?)在东京为教首,今来山内度时光,银甲金盔光闪烁,青骢战马紫丝缰。”林冲介绍自己曾为东京教首,也就是东京教头,这个人物设定是《水浒传》中的情节。而在早期话本、杂剧、记载等中,林冲分别在话本《大宋宣和遗事》、杂剧《豹子和尚自还俗》中出现过,《大宋宣和遗事》中说林冲与杨志等十二人为押运花石纲的指使,后来因为杨志杀人,十二人为救杨志,杀了防送军人,同往太行山落草为寇。后文仅在天书名单中出现了豹子头林冲,林冲再无别的事迹,形象非常模糊。《豹子和尚自还俗》中林冲在开头宋江所念的手下头目中出现,之后没什么事迹。而《梁山七虎闹铜台》中出现得林冲过去的身份为教首,与《大宋宣和遗事》中的指使不同,但是却与《水浒传》的情节一致。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林冲自述“东京教首”的身份为证明此剧出于《水浒传》成书之后再添一证。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得知杂剧《梁山七虎闹铜台》当是《水浒传》成书之后之作。因此水浒杂剧和繁本《水浒传》中藏头诗演化的先后顺序应当为容与堂本《梁山七虎闹铜台》贯华堂本。
三、藏头诗前后矛盾的原因
既然厘清了各个版本的先后顺序,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容与堂本中,吴用在卢俊义家中和阮小二在船上唱出的藏头诗为什么和吴用送李固下山时说的不同?对于这个问题,目前主要有两种说法:
其一,《水浒传》编写者的失误或流传过程中的修改
我们知道,《水浒传》虽然内容很精彩,但是也存在不少错误和不近情理之处。而且《水浒传》并非一时一人之作,它在“祖本”产生后,经过了不同时期不同人手的增删修改,内容和细节也有很多变化。因此卢俊义的反诗在这个过程中是很有可能遇到被误改或者刻板错误的问题。主要有两个方面可以证明:
1、吴用在卢俊义家中所说、阮小二在船上唱出的藏头诗与吴用送李固下山时说的藏头诗不在同一回出现。容与堂本中,吴用在卢俊义家中所说、阮小二在船上唱出的藏头诗出现在第六十一回:“吴用智赚玉麒麟,张顺夜闹金沙渡”,而吴用送李固下山时说的藏头诗出现在第六十二回:“放冷箭燕青救主,劫法场石秀跳楼”。在《水浒传》刻板印刷编辑的过程中,刻工并不是只有一个人,而是互有分工。如果六十一、六十二两回正巧是两个不同的刻工编辑的话,彼此编辑的内容出现不一致,事后也没有统一仔细校对,那么就会出现藏头诗前后不一致的情况。
2、《水浒传》中还存在其他因编写者疏忽导致前后文矛盾的例子。如在第五十五回梁山与呼延灼交战时书中说道:“计点众头领时,中箭者六人:林冲、雷横、李逵、石秀、孙新、黄信。”后面又道:“宋江不肯上山,只就鸭嘴滩寨内驻扎,只教带伤头领上山养病。”由此看来,林冲等均已上山养病了,但是后文活捉凌振时,书中说道:“船才行到波心之中,只见岸上朱仝、雷横鸣起锣来。”可见雷横又出现了,前后矛盾。
又如第五十一回分配职务时孙新、顾大嫂主持西山酒店,石勇、时迁主持北山酒店。这两处酒店后来被呼延灼领兵拆毁。但是第五十八回重新分配职务时却说重造西路、南路酒店,把北路误作南路。
其二,《水浒传》编著者有意为之
这种说法金圣叹就提出过,他在贯华堂本第六十一回:“放冷箭燕青救主,劫法场石秀跳楼”中吴用说与李固“‘反时须斩逆臣头’,头上‘反’字”后面批道:【奇绝。四句,后二句忽变,正妙,不必印版写出三遍也。】金圣叹认为藏头诗不必原样抄录三遍,有变化才有趣味。但是他并没有说这种变化的具体原因,这种观点,也有两点依据可供参考:
1、吴用送李固下山时说的藏头诗更具有反抗色彩,有助于促成卢俊义被陷害,最终上山。
我们来对比一下容与堂本前后藏头诗的差异,吴用在卢俊义家中所说、阮小二在船上唱出的藏头诗为:“芦花丛里一扁舟,俊杰俄从此地游。义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难可无忧。”而吴用送李固下山时说的藏头诗为:“芦花丛里一扁舟,俊杰俄从此地游。义士手提三尺剑,反时须斩逆臣头。”对比藏头诗的最后两句,前面一首是为迷惑卢俊义,赚其上山用的,比较含蓄委婉。而后一首则直接点名造反的主题,可以让李固一下子就明白了卢俊义落草的坚决意志,最终决定勾结贾氏陷害他。而最终官府到卢俊义家中搜查反诗时,因为诗句的每句藏头已经构成了卢俊义反四个字,所以不管是“义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难可无忧。”还是“义士手提三尺剑,反时须斩逆臣头。”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证据已经充足,陷害卢俊义的目的已经达成。
2、《水浒传》和水浒原始素材中有很多例子证明为了情节需要而用不同诗句的情况。
如黄文炳陷害宋江时,利用的那首小儿谣言:“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这首诗其实原出自《大宋宣和遗事》,原诗为:“破国因山木,兵刀用水工;一朝充将领,海内耸威风。”《水浒传》中那首诗主要是突出宋江在山东造反这个主旨,以备黄文炳抓住把柄,进而推动情节发展,演绎闹江州等精彩情节。而《大宋宣和遗事》中,这首诗是写在天书之上,是为了突出宋江的头领地位和英雄气概,二者用意不同,自然诗句内容也就不同。
又如容与堂本《水浒传》第78回开头诗、袁无涯本《水浒传》第110回宋江等平定王庆后,回京面君时都写道了一首诗:“去时三十六,回来十八双。纵横千万里,谈笑却还乡。”而此诗还有两个版本,一个是《大宋宣和遗事》中,宋江等前往东岳烧香赛还心愿时,宋江在放旗上题的四句诗:“来时三十六,去后十八双。若还少一个,定是不归乡。”另一个是在明初杂剧《豹子和尚自还俗》中,宋江说出众兄弟结义时,曾有誓愿云:“来时三十六,去后十八双。若还少一个,定是不还乡。”与《大宋宣和遗事》相同。《水浒传》中用这首诗主要是表现梁山好汉108人在征辽、平定田虎、王庆的过程中,没有丝毫折损,凯旋归来的豪迈气概。而《大宋宣和遗事》、《豹子和尚自还俗》着重表现宋江等一伙头领的义气深重,绝不容许一人掉队的意思。二者用意不同,诗句的内容也就有所区别。
综上所述,卢俊义的反诗前后矛盾问题主要存在两个解释,每个解释都各有道理,孰是孰非,要靠读者自己的判断。而通过卢俊义的这首反诗,我们也能看出一部伟大的作品在创作和流传过程中的曲折和艰辛。《红楼梦》作者曹雪芹所说的“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正是深解创作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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