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接受現代快報專訪時,戴建業表示,短視頻能夠激發人對詩歌的興趣,但他希望大家看了短視頻後,一定要去讀原著,從抖音進,從原著出,讀書纔是最重要的,他說:“我寫的書和文章比我的人要好看,也比我的課要好看。大概十年前,戴建業給本科生開過一門“走近大詩人”的選修課,原來計劃是講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和蘇軾,但後來只講了陶、李、杜三人。

  現代快報訊(記者 陳曦 )華中師範大學教授戴建業教了一輩子書,沒趕上文化名人大潮,沒趕上百家講壇,最後卻在抖音上一講成名,靠的是遊走於大俗大雅之間的“有趣”。

  大概十年前,戴建業給本科生開過一門“走近大詩人”的選修課,原來計劃是講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和蘇軾,但後來只講了陶、李、杜三人。屈原因他準備不足,蘇軾又因課時不足,使得這兩位詩人沒有被講成。

  再後來,大學管理越來越“規範”,教師開選修課就越來越不“隨便”。什麼課程設置,什麼教學模塊,不是教師想開什麼課,他就可以上什麼課,而是課程設置中有什麼課,老師就必須去講什麼課。雖然當年戴建業這門課座無虛席,但在規範的課程設置中,容不下“走近大詩人”這種個性化的課程。有段時間戴建業爲此十分遺憾,不過現在對這一切都已釋然。“因爲人生的遺憾太多,不放下遺憾就沒法兒活。”

  也是純屬偶然。當年戴建業講課時,北京一家文化公司做線上名師講壇,錄了各行各業老師的課,錄了幾千人,也錄了戴建業的“走進大詩人”。2018年,爲了讓更多的人買課,他們把課程剪成短視頻掛到抖音上,戴建業就和錢理羣、王蒙、易中天、白巖松、俞敏洪等一起掛上去了。沒想到的是,一口湖北麻城口音的戴建業,成了最火的那一個。第一個短視頻就有兩千萬人看。隨後,他的講課視頻不斷被放上網,熱度越來越高。截至目前,他的抖音粉絲已快突破500萬。

  詩仙李白,在他嘴裏成了搞笑的普通人:“李白他老人家牛得很,他一直以爲自己有政治才幹,四十歲那年接到了唐玄宗的詔書宣他進京:哇!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一看這德行,就知道當不了官。”

  淡泊名利的陶淵明,是多少人心裏詩和遠方的代名詞。結果《歸園田居》的“草盛豆苗稀”,被戴建業吐槽:“種的什麼鬼田,如果我種田種成這樣,絕不寫詩。”

  還有那個永遠憂國憂民、苦大仇深的杜甫,到了老戴口中也被挖掘出了狂放的一面。“你別看杜甫那麼老實巴交的一個人,他也牛得很,以前我以爲他寫的‘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是誇別人,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在誇自己。”

  詩仙、詩聖、初唐四傑,到了他嘴裏都變成了“笑料”。但他的有趣,絲毫不惡搞,半點不褻瀆,他不過是把現場聽衆帶入了唐代,帶到了詩人的生活裏、心裏。

  最近,戴建業的講課視頻被整理成書出版了,書名就叫《戴老師魔性詩詞課》,收錄的主要是他講李白和杜甫的內容。相比於網絡視頻,書更爲系統、全面和透徹,作者也做了很多的補充和修訂,可以說是網絡講課視頻的升級版。

  在接受現代快報專訪時,戴建業表示,短視頻能夠激發人對詩歌的興趣,但他希望大家看了短視頻後,一定要去讀原著,從抖音進,從原著出,讀書纔是最重要的,他說:“我寫的書和文章比我的人要好看,也比我的課要好看。”

  現代快報讀品:我們通常稱李白“浪漫主義詩人”,杜甫“現實主義詩人”。但你反對貼上這樣的標籤,爲什麼?

  戴建業:所謂“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是19世紀歐洲的兩種創作流派、創作手法,並不是說一個人浪漫或現實。從這個意義上講,李白不是浪漫主義詩人,杜甫也不能說是現實主義詩人。我們喜歡用西方概念來套中國古代的詩人,這沒什麼道理,不靠譜也不準確。浪漫不浪漫,還是跟時代有關。李白浪漫,是他的生活有保障,對未來有信心,他一輩子除了當了一兩年的翰林供奉,基本就沒工作過,但一直生活得很好。杜甫是盛唐文化孕育出來的,但成年之後卻經歷了國家的由盛轉衰,生活相比李白要苦得多。

  現代快報讀品:“李杜”向來並稱,但很多學者心中對他倆會有一個排序。

  戴建業:這一直是個有爭論的話題。如果從對後世創作的影響來看,杜甫肯定比李白了不起。後世詩人無不受到杜甫的影響,而受李白影響要小得多。這是因爲李白的詩歌天馬行空,沒有章法可循,而杜甫是通過“讀書破萬卷”的艱苦努力,達到“下筆如有神”的成就,後世可以通過借鑑、模仿,找到竅門。我年輕的時候喜歡李白多些,不容易讀進去杜甫,年紀大了,經歷了世事滄桑,對杜甫有了更深的理解。不過很難說哪個人更高。

  現代快報讀品:BBC拍了一部紀錄片《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你覺得杜甫詩歌的永恆價值在哪裏?

  戴建業:史學家洪業寫過一本書《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BBC的標題和思路都是來源於洪業的這本書。洪業是1946年去的美國,一輩子研究杜甫,寫了這本書,的確寫得不錯,而且是用英文寫的,英國人讀起來也容易。BBC

  將杜甫與但丁、莎士比亞這兩個西方世界最偉大的詩人並舉,但丁寫偉大的宗教情感,莎士比亞寫文藝復興時期人的覺醒、痛苦和懷疑,杜甫一輩子把對人民苦難的同情和撫慰作爲自己創作的最高使命。杜甫的詩歌特別“近情”,不是高深的理論,讀杜甫會深深感動。這個世界的宗教情感在文藝復興以後逐漸淡薄,世俗化的情感和體驗越來越凸顯,我覺得西方懂漢語的人還是太少了,如果懂的人多,杜甫得到的讚譽可能會更高、更廣泛。

  現代快報讀品:你講李白一方面追求靈魂自由,一方面又想做官建功立業;一方面鄙棄富貴,一方面又希望獵取功名,這樣的人生悖論導致了他的悲劇,也成就了他的偉大。這樣的矛盾似乎不只李白所獨有,中國古代文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這樣的癥結。

  戴建業:大部分人的確有這種矛盾,但李白爲什麼這麼突出?以孟浩然爲例,他也考過進士,可沒有考取,但他痛苦一下也就完了,反而活得爽朗而閒適,日常生活充滿了詩意,你看《春曉》《過故人莊》,睡懶覺、喫雞肉也能作出好詩來。又如杜甫,他對自由也有嚮往,但他從沒有覺得自由本身有什麼價值。他和李白見面後,被李白的風采迷住了,進士也不考了,跟着李白一起找仙人、採仙草、煉仙丹。最後仙草沒有找到,仙丹沒有煉成,仙人更沒有見到,弄得蓬頭垢面很是狼狽,他不想幹了,所以他問,“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爲誰雄?”但是李白不一樣。在李白看來,這種“痛飲狂歌”“飛揚跋扈”本身就有意義。杜甫覺得沒有意義和價值,所以他不幹。

  李白一方面追求絕對的自由,另一方面又要建立偉大的功業,這兩樣他都要,而且都特別執着,這就使得他的內心世界不斷掀起巨大的情感波瀾,所以他一輩子過得並不好,他的靈魂從來都不安寧。在野的時候,覺得生命在浪費;進了朝廷做官,又很狂放,不願意低頭,“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靈魂從來就不安定。陶淵明也受不了官場的約束,他歸隱田園,找到了真我,找到了靈魂的安憩之地,內心世界特別和諧寧靜。

  現代快報讀品:李白的詩歌中,寫得最多的是嗜酒、慕仙、攜妓、漫遊這四個方面,同情勞動人民的詩歌極少,加起來也不過四五首。在你看來,李白詩歌的價值是什麼?

  戴建業:這主要是從政治社會學的角度來衡量。但每個人生命情感體驗的重心不一樣,個人價值取向、氣質個性也不一樣,不能用同一個價值標準去衡量所有的詩人。我們的文學史評價詩人,從來都是“熱愛祖國,同情勞動人民疾苦,揭露封建統治者罪惡”,沒有一個例外。如果都這樣講,學生怎麼讀得進去。李白的詩,十之六七“醇酒婦人”,既不同情人民疾苦,也不揭露封建統治者的罪惡,那李白有什麼意義?作爲盛唐氣象的代表人物,李白通過個體生命的宣泄和激揚,深刻表現了我們這個偉大的民族處在鼎盛時期那種偉大的活力。極度亢奮的生命激揚,不可一世的傲兀狂放,出人意表的想象誇張,使人震撼的氣勢力量,李白的詩歌就是盛唐氣象“櫥窗”。

  現代快報讀品:後世評價杜甫,離不開“忠君愛國”四個字,你怎麼看?

  戴建業:古代“家天下”,帝王代表着國家,歌頌君主是書生的天職。杜甫愛君就是愛國。杜甫對君王的無條件的忠誠,意味着把自己的生命獻給了國家。杜甫其實在有些地方對君主也有所埋怨,但更多是迴護,他說“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表達對勞動人民的同情;他說“不過行儉德,盜賊本王臣”,意思是很多盜賊本是皇上的臣民。但我們不能就此說杜甫是在批判,這是強人所難,杜甫的偉大和侷限都在這裏。

  現代快報讀品:你研究古代知識分子和社會的關係,這對當下有哪些特別的啓示?你理想中的知識分子是怎樣的?

  戴建業:以杜甫爲例,在安史之亂期間,他並不是一味地站在官方這一面。他支持官方的戰爭、國家的統一,但是他也寫了《三吏》《三別》;還有李白,他當時在廬山,永王李遴請他下山,說去討伐叛軍,他寫下了“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東山謝安石,爲君談笑靜胡沙。”他說只要用我,我肯定把事情搞定,他就願意挺身而出從軍打仗。這些人有很強的家國情懷,並表現出巨大的勇氣和社會良知。

  陶淵明爲什麼不當官?他就是要守拙。“守拙”是什麼意思?“拙”的反面是“巧”,異化、技巧、狡猾,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守拙,就是要守住人的天性、本真、善良。一個人要守住這些,是要付出代價的。陶淵明最後窮困潦倒。在這一點上,我們的先賢有許多精神資源值得我們學習。我認爲知識分子代表着社會的良知,要有專業創造,而且要勇敢地說出真實看法,不計個人利益得失,不是站在個人立場發言。

  現代快報讀品:五四以來我們對傳統文化持批判否定的態度,但是現在我們也意識到這樣不對、這樣不行。在你看來,中國傳統文化最了不起的地方在哪裏?傳統文化如何實現現代轉型,如何讓傳統真正恢復活力?

  戴建業:我們的文化有極大的包容性,這是很了不起的地方。東漢末年佛教傳過來,後來唐三藏到印度去取經,是主動去迎接,而不是它打進來。我們無論對哪種外來文化都能夠敞開胸懷接納,這能夠保證我們能夠汲取世界上最先進的文化,和我們自己的文化相互碰撞、融合產生新的文化。

  我認爲日本人做得很好,轉型非常成功,成爲一個現代文明國家,又在最大限度上保護了傳統文化。我曾經在澳門大學有個發言,叫《文化認同與文化轉型》,我分析了張之洞和福澤諭吉的同名書目《勸學篇》。比較一下就知道,勝負已定,人家的那種世界視野,那種對各種文明的比較,對未來發展方向清醒的認知,總之你一看就知道,那是個了不起的人。張之洞也寫得很好,但是抱殘守缺。我不是說要全盤西化,就是說要有一種世界性的眼光,福澤諭吉在日本那種歷史的重大轉折中,他看清日本應該向哪裏轉,所以日本紙幣上印上他的名字,我覺得實至名歸。

  現代快報讀品:你對自己學術工作的意義產生過懷疑,發出過“百無一用是書生”的喟嘆,但還是準備退休之後找個安靜的地方寫作。

  戴建業:確實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是看不出來它有多大的價值。成天翻這些線裝書有什麼用?後來想清楚了,只要中華民族代代不絕,我們每個人都是文化傳承中的一粒沙子。我們做些貢獻就可以了。

   戴建業

  1956年生,湖北麻城人,華中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古代文學學科組長、學術帶頭人。著有《老子的人生哲學》《澄明之境——陶淵明新論》《孟郊論稿》《文獻考辨與文學闡釋》等。近年因講唐詩的教學視頻在網絡熱播而爆紅,被網民譽爲“國民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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