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賭國運” 香港下一步怎麼辦?
2020年的香港惹人矚目,討論很多。
香港怎麼一步步走到了今天?香港人的焦慮到底是怎樣的?在中美經貿關係充滿變數的現在,香港會何去何從?如果美國真的取消香港特別關稅區地位,那麼對香港、對內地經貿究竟有多大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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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的問題不僅僅是香港人的問題,不能光憤怒、嘲諷,它也關係內地數百萬家庭的生意和生活,怎樣共克時艱走向共贏,纔是可選項,這個目標怎樣實現?
01
香港爲什麼能從一個小漁村變成一個國際大都市?
原因很多,如果用一個關鍵詞總結,那就是“運氣”,過去百年,賭了三次國運,贏了三次。
1、第一次是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
1937年的香港還很普通,在大英的殖民體系裏各種指標都不顯眼,抗戰爆發,兩樣重要資源蜂擁而至。
一是人才。
當時內地人爲避禍相繼來此,香港人口短時間增加了60%,尤以上海人爲主,等到日本人被擊敗內戰開始時,更多的內地人來到香港。
張愛玲在《傾城之戀》裏說:“這兩年,上海人在香港,真可以說是人才濟濟。”
中國傑出的知識分子、在野政客和富有商人都把香港視爲最佳庇護所。
二是金錢。
1946年至1950年,內地流入香港的資金超過5億美元,這可是一筆鉅款,僅1949年8月11日一天流入的黃金即達2萬兩之多。
那幾年,差不多半個上海搬到了香港,當時的上海是世界TOP級城市,遠東“燈塔”,發達程度從這張淞滬會戰時的老照片就能看出一二:
有人有錢,想不搞出點動靜都難。
2、第二次是在新中國成立後50-70年代初。
史家有討論,以當時兵鋒之盛,爲什麼不直接武力解決?原因很多,當時高層的考慮是這樣的:
那時候外部環境惡劣,香港就是大陸留下的一扇窗。另一層考慮是,當時美國試圖接管英國在遠東的勢力,讓香港留在英國手裏,對我們更有利。
事實確實如此,50年代經濟困難,朝鮮戰爭後美國允許“港製品”進口,並很快成爲“港製品”的最大市場,香港有那麼多產品嗎?其實很多來自內地,比如江西共青城的鴨絨通過這個渠道出口,一度成爲這裏的主要收入。
60年代中蘇關係惡化,從外部獲取資金和技術的渠道沒了,那就只能轉頭向西方尋找,標誌性事件就是70年代初總設計師主導的“四三方案”:用43億美元外匯大規模引進西方的26套大型技術設備。
大家熟悉的上海石化,燕山石化,齊魯石化,武漢鋼鐵,南京鋼鐵都是那時候引進的,但實操中問題很多,雙方是兩套規則,政策法律上也有諸多問題,迫切需要一個在技術、物資、資金方面有能力的中間人搭橋,毫無疑問的,香港就是。
3、第三次賭國運是在中國改革開放之後。
如果說之前香港從大陸獲益是間斷和偶然的,那從改革開放之後,就變成了大流量的持續輸入。
香港成了大陸和西方經貿往來的最重要中轉站,巨大轉口貿易量使得香港迅速崛起,成爲亞洲地區最大的交通樞紐和自由貿易港。
看下香港的GDP就能看出這種趨勢,70年代末,香港經濟開始騰飛。
賭了三次國運,次次都贏,再加上香港人的勤奮和職業素養,終於有了現在的模樣。
02
現在提到香港經濟,很多人第一個會想到高房價。
甚至有人以爲跟內地一樣,房地產纔是香港經濟的支柱產業,其實這是巨大的誤會,高房價是果非因,幾大富豪能把房子賣得那麼貴,是因爲數量龐大的中產支撐。
有錢人爲什麼這麼多呢?大多數都來自於香港的四大支柱產業:金融、貿易、旅遊和服務業。
香港統計處每個月都會發布四大支柱產業數據,實爲香港晴雨表。
其中最大頭的是貿易,貢獻了21%的GDP,其次纔是金融。
爲什麼貿易這麼發達?
香港在世貿體系裏地位特殊,屬於特別關稅區,是實至名歸的自由港,有配額還免稅,利用香港進行轉口貿易,一定程度上就繞開了一些國家的進出口限制。
所以看中國大陸的出口目的地,第一是美國,第二就是香港,佔比14%,超過日本+韓國+德國的總和。
貿易發達,所以交通繁榮,以香港彈丸之地,能出包玉剛、董浩雲這樣的船王,直到2004年之前,香港的葵青貨櫃碼頭都是全世界最繁忙的貨櫃碼頭。
這時候的香港用“錢漫腳面”描述一點都不爲過,產業鏈的後端,則是發達的金融體系,各種服務業都無比繁榮。
香港人用英語迎接全球投資,用粵語在大陸尋找商機,錢賺的不要不要的。
這是快錢,模式簡單、效率很高。
這就像高速公路的收費站,第二大經濟體七分之一的貨物途經於此,不賺錢很難;
這也像金融行業的牌照,光是制度套利可以賺的盆滿鉢滿;
還有人說香港就是大陸的“馬甲”,繁榮主要是因爲背後的金主日漸強大。
歸根結底,香港財源廣進源自於“窗口效應”,這是過去四五十年繁盛的基礎。
03
很多人不解,中國早都加入了WTO,爲什麼還要繞道香港做轉口貿易呢?
舉個例子就清楚了,大家從中可以看到香港的金融和貿易到底有什麼優勢。
比如你在長三角有個公司,接了美國客戶100萬美元的訂單,總成本70萬美元。你怎麼完成這個訂單呢?
1、最簡單的方式就是雙邊貿易,你把貨物報關出口運往美國,然後美國人把100萬貨款給你,你賺30萬美元,但別忘了交稅。
這裏面有個風險。因爲有外匯管制,額度是有限的,如果你超出了外匯額度,那超出部分的貨款就結匯成人民幣。你要是還有進口的需求,那也會有外匯管制的問題,超出的額度需要向銀行購匯。
這就讓很多企業面臨匯兌損失的風險,匯率波動大時,搞不好就白乾了。
像2018年航空公司因此損失慘重,中國國航匯兌損失23.77億元,東方航空爲20.40億元,南方航空爲17.42億元。
2、第二種方式是在香港成立一個貿易公司,同樣的訂單怎麼操作呢?
在接單環節,用香港公司的名義接定單,然後香港公司再向上海的公司採購,合同金額比如80萬美元。
上海公司生產完了直接去報關,把貨運到美國,雖然中間還有一些改提單之類操作,但利益是顯著的。
美國公司會把100萬美元打給香港公司,香港公司按合同把80萬美元打給上海公司。這樣上海公司的稅基就只剩10萬美元,比原來少了很多,匯兌風險也會小不少。
剩下的20萬美元留在了香港公司,如果賬戶是開在香港的,那基本是自由的,可以直接提取,香港沒有外匯管制。如果賬戶是開在國內的離岸賬戶,那資金也可以自由匯給國內、國外、公司或是個人,無須提交任何政府批文、報關單、覈銷單、發票、合同等等。
大家都方便,而且利潤更多,這就是轉口貿易在香港大行其道的原因。
傳統貨物之外,高科技產品也很依賴這個渠道,在2017年,大陸就有價值331億美元的通訊設備,258億美元的集成電路設備,167億美元的計算機設備轉口香港。
現在大家最關心的半導體芯片行業,絕大部分的進出口也都經由香港,這早都是業內行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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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多七十年代後出生的港人以爲香港生來如此,未來亦應這樣。
怎麼會呢?
香港崛起的關鍵,就是“買辦”的身份,像當年廣州的十三行商人,雖然富可敵國,但身份一消失,財富也隨之灰飛煙滅。
爲了保持香港的這個窗口,大陸常年專供生鮮蔬菜肉類甚至飲用水,城市財富亦在不斷增長,但最近這些年,少數港人卻日益不滿,摩擦漸生。
其實一些香港人的絕望很容易理解。
因爲一直有“奶水”餵養,別說斷奶,奶水少點都受不了,習慣之後改變就很難了,最近這些年的技術革命、消費變革香港基本都沒趕上,金融業也是在錯失幾個大機會之後纔開始痛定思痛有了點變化。
最主要的是,整個香港被地產綁架,老錢縱橫,普通人太難了。
70年代開始,大財團和地產商在香港崛起,開始操縱土地供應,先是頒佈規則,70%土地只能做綠地閒置,只要有官員想改革增加土地供應,房地商“圈養”的各種組織就會被放出來咬人,通過“民意”逼迫他們減少供應。
每個買了房的香港人,也會爲自己的既得利益搖旗吶喊。急劇減少的供應使得香港地價飛漲,樓價自然也是飛漲。
所以現在的香港,除了少數超級富豪和一部分中產,剩下的都是大批貧民。700萬人的香港,居然有100萬人是籠民。
其實不是沒機會改。
1997年,第一任特首董建華上任,雄心勃勃的提出了“八萬五計劃”,每年提供不少於85000個廉價住宅單位,希望10年內全港七成家庭有自置居所,結果公屋上市時,50萬有產者上街,抗議房價下跌,拉着橫幅要董滾蛋。
於是沒了下文,董只能寄望高科技,打算投資100億幹半導體,特地找了中芯國際的張汝京合作,然後,全港媒體都在連篇累牘的質疑臺灣人來香港炒地皮,即便後來張汝京承諾只租不買,港人依然不依不饒,直到把張汝京趕出香港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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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種“投餵”拉動模式能持續嗎?好像沒有先例。
上海自貿區2013年9月設立,次年逐步運行,對香港影響巨大,2015年香港轉口貿易額同比跌了18.2%,主要就是因爲內地貿易額的下降。
這種跌勢沒有延續,是香港更努力了嗎?肯定不是,很多人抱怨自貿區的進度,其中未必沒有照顧香港的因素。
而且一個確定的趨勢是,內地越開放,香港越悲慘。
拿購物來舉例子吧,二三十年前,香港就是內地人的購物天堂,自由行放開前,你說去趟香港,一堆人求你帶貨,自由行之後,大家蜂擁而去。但現在呢?不說海淘影響巨大,自由行目的地也越來越多,很多人直奔歐美日,香港的吸引力越來越小。
所以每個香港階層都在尋求出路:
●1、頂層目標明確,不論國籍還是資產都在“去香港化”,他們中的很多人其實非常希望時光倒流,回到20年前那樣,香港成爲大陸唯一的對外窗口,但怎麼可能呢?
●2、底層希望渺茫,最希望變革,但沒有話語權。
●3、中間層糾結,不僅擔心收入,還有嚴重的身份焦慮。
大英帝國回不去了,但骨子裏又看不起內地人,以前還有收入上的優越感,這些年這個優勢也越來越小,於是一些人開始把內地設定爲出氣孔,總的態度就是你支持的我反對,你反對的我支持。
典型的例子比如被人指爲“赴港生子源頭”的莊豐源案,就能看出其中的牴觸情緒。
莊豐源1997年9月在香港出生,父母都是內地人,在赴港探親期間生下了他,由擁有香港居留權的祖父照顧。但香港政府根據《入境條例》認爲其身份不合法,要將莊豐源遣返回內地。莊的祖父提起訴訟,法院據基本法要判其勝訴。
內地提醒說,這可能會刺激更多內地產婦赴港生產,這個建議被公開後,港人“民意”不幹了,認爲這是干涉香港法律,莊豐源終於獲勝。
不過其後每年數萬產婦赴港,大小醫院被擠爆,港人苦不堪言,香港法院只好再次修改司法解釋。
奶粉也是一例。有些內地代購的掃貨行爲確實令人髮指,港府於是下令無限期禁止遊客攜帶大量奶粉出關,違規者將沒收奶粉並高額罰款,但禁令一出,香港奶粉卻變得滯銷,如今,海淘盛行,想掙這個錢也難了。
香港之所以成爲現在的樣子,除了背靠大陸賭國運,另一個關鍵詞就是“開放”,不過這些年,旅遊、購物時不時就出現摩擦而且不斷放大,甚至香港引以爲豪的大學教育也針對大陸學生,這就真讓人詫異了。
香港的個別“精英”甚至提出了“大陸人禁入”的倡議,情緒替代理性,憤怒不過是無能的一種表現形式。
06
一個逐漸封閉的香港沒有未來。
從2004年丟了全球最大集裝箱港口的寶座之後,香港的排名一路下滑,上海港增速倒是越來越快,吞吐量越來越大,到現在已連續9年是全球第一貨櫃港了。
沒有貿易,自由港怎麼支撐?而且新的威脅也來了。上週三,美國國務卿蓬佩奧向國會遞交報告,威脅取消香港的特別關稅區地位。
這個威脅真要是成了真,那香港可真麻煩了,這麼多年建立的優勢:
全球自由經濟體排名第1;
最具競爭力經濟體排名第2;
全球營商環境排名第3;
全球金融中心中排名第3;
股票市場世界第5、亞洲第3;
基礎建設競爭力全球第1;
航空貨運量全球第1;
機場國際客運量全球第3;
……
這些都可能逐步瓦解,像很多曾經繁榮過的港口城市一樣。
但這些極端情況出現的概率不高,這是美國人放出的博弈新砝碼,就像之前的華爲一樣,但香港更復雜,全球化如絲般纏繞緊密,不會因爲一個政策逆轉,過去幾十年,上千家美國公司來到香港,美資也是香港最大的外來資本,按蓬佩奧的建議,沒有贏家。
對於大陸,儘管自貿區嘗試越來越多,但香港仍舊是最佳窗口,它所擁有的貿易便捷度和金融自由度,還是大陸城市短時間無法取代的,怎麼處理香港問題,考驗執政智慧。
有人說香港又走到了十字路口,其實可選擇的只有一條路,這不光是經濟問題,也是一個內政問題,這個問題是不容討論的,說到底,大家都在一條船上,香港需要好運氣的再一次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