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喜马拉雅总编辑殷启明早年接触中国的出版机构谈有声书合作时,感受到对方的顾虑:同样的内容,用户听了有声书,会不会不买纸质书和电子书了。懒人听书版权总监刘灿透露,优秀有声作品录制成本相对较高,其中演播人多按小时计酬,不同演播人的定价差异较大,每小时几百元到上万元不等。

  广播电台连播长篇小说,是最早的有声书形态之一。图为1962年南京市西善桥小学无线电小组成员试听自己动手组装的矿石收音机。(视觉中国/晓庄图/图)

  叶涵走进地铁站,打开手机里的有声阅读App,将耳机调为降噪模式。演播人素年锦时温柔坚定的声音缓缓流出,“这一刻,工作时与人沟通的疲倦仿佛消失了”。

  2020年,叶涵已经打卡了28本有声书,保持两三天听一本的节奏。她手机里的App分工明确:十点读书用于听文学经典,喜马拉雅用于听《鬼吹灯》《盗墓笔记》等通俗小说,蜻蜓FM用于听经文……洗漱、吃饭、通勤,甚至工作间隙,叶涵都在听书。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碎片时间碎片化利用。文字被别人读出来,会让书变得更有温度。”

  叶涵是90后,在她的童年记忆里,收音机正在慢慢退场。1980年代以前,收音机则是人们的结婚必备品。演播人曾颖(艺名小曾)印象极深,那时候每到午饭时间,全家人搬着小板凳围坐一圈,准时收听李野墨演播的《平凡的世界》。广播电台的小说演播便是有声书最早的形态。

  1980年代末,磁带和光盘成为有声书的新载体。白云出岫(本名钟华)在大学时朗诵药方剂方歌,录制成磁带供自己和同学们学习。1994年,高等教育出版社音像中心出版发行了《世界名著半小时》系列磁带,这是中国首部实体有声书。

  网络时代来临后,“天方听书网”“静雅思听”成为新的听书空间。2002年,白云出岫拥有了第一台电脑,身为古典文学爱好者,他开始尝试录制中学课本中的古诗文。白云出岫曾加入“碧聊”网络聊天室的“朗诵爱好者”房间,早期的聊天室最多能容纳三十人,他回忆,“几乎二十四小时都是满员,能不能进去要看运气”。白云出岫将自己的作品分享到聊天室里,被网友肯定“声音很好听”。

  三十多年来,听书媒介经历了收音机、录音机、电脑、MP3、智能手机的更迭。如今,白云出岫将录制的有声作品上传至有声阅读App,听众可用智能手机聆听。在喜马拉雅平台上,他拥有258.2万粉丝,160张专辑,其中最受欢迎的是《小学生必背古诗词》,播放量2.6亿。

  在各个有声阅读App上,娱乐性和故事性强的网络文学有声书播放量相对靠前,几乎是所有有声阅读App的基石。喜马拉雅总编辑殷启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相较于传统的文学作品,用户收听网文的门槛更低。同时,有声书最大的特点是陪伴,几百上千集的网络文学收听持续时间长,用户黏性就强。”

  近两年,随着越来越多出版机构进入有声书市场,《活着》《围城》《百年孤独》等文学经典也陆续有声化。喜马拉雅报告显示,2019年有声书的年度关键词是“经典”。

  谈及涉足有声出版领域的原因,新经典有声书部门主编刘恩凡解释,随着“耳朵经济”的兴起和繁盛,导读人“领读”、读者一起参与的“共读”、提炼书中精华的“拆读”等衍生读书类产品已经不能满足大众,他们对优质有声书提出了需求。喜马拉雅主播有声的紫襟(本名陶勇祥)认为,“耳朵的需求一直都存在”。

  演播人紫襟在家中布置了录音棚,每天工作八九个小时,嗓音状态不好时也坚持,他说这是为了陪伴听众。(受访者供图/图)

  声音把书带火的年代

  1986年,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出版,新华书店征订仅三千本。作者路遥感叹:“从总的方面来看,这部书仍然是被冷落的,包括一些朋友,对我有种说不出的疑虑。”

  两年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开始连播《平凡的世界》,由李野墨担任演播人。开播后,电台收到上万封听众来信。之后,陕西、新疆、云南等地电台重播这部作品,听众多达三亿。

  王庆杰是三亿听众之一,每天中午守着电台,如果错过了,晚上一定要听重播。他回忆自己有一天路过一家店,店主正在播放《平凡的世界》,声音传至街面,行人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儿噪音。听了连播后,王庆杰想读小说原著,向同班女同学央求到手,捧着黄土地颜色书封的小说,在幽暗的灯光下,边看边摘抄,从夜晚直至天边露白。

  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副总编辑顾志成曾回忆:“听了广播后,那些热情的听众拥向书店、出版社……广播的威力推动着印刷厂的轮转机,出版社一印再印,总也满足不了读者。直至它获得茅盾文学奖时印了几十万册。”

  《平凡的世界》通过广播电台流行时,路遥还没写完这个三部曲小说。节目首播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希望他在两个月内完成小说的第三部。听众的期待激发了路遥的创作热情,当时身患重病的他守着一台破旧的收音机,每天的快乐都来自半小时的小说连播。“对我来说,等于每天为自己注射一支强心剂……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面对那台收音机庄严地唤起自己的责任感,继续向前行走。”

  “那个年代,声音把一本书给带火了。”曾颖说,《平凡的世界》是广播让小说流行的典型。如今,《平凡的世界》已被改编为电视剧、话剧等多种形式。2019年,新经典推出《平凡的世界》有声书,由著名演播人张震、杨晨男女声合作演播。参与制作《平凡的世界》有声书时,刘恩凡观察发现,两位演播人将书画得密密麻麻,标注出强弱音、主谓宾、人物性格,以及各种生僻字的读音。

  《平凡的世界》有声书版与广播版的差异在开头就显现出来。“1975年2、3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这是小说的第一句,有声书版在演播时增加了下雨的音效和配乐,而广播版只有李野墨的纯人声演绎。有听过广播版的听众评论,“以前每天中午听半小时,现在随时听,一次可以听很多集”。当年人们围坐成一圈,等候广播电台连播的集体记忆也随之远去了。

  初版时遇冷的《平凡的世界》,两年后因为广播电台连播火遍全国,三年内印了几十万册。图为电视剧《平凡的世界》剧照。(资料图/图)

  演播让人物活起来

  多家有声阅读平台、出版机构负责人均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有声书制作成本远高于电子书,包括版权成本、录制成本(录音费用及演播酬劳)、后期制作成本和运营成本。懒人听书版权总监刘灿透露,优秀有声作品录制成本相对较高,其中演播人多按小时计酬,不同演播人的定价差异较大,每小时几百元到上万元不等。

  目前,经典文学有声书录制多邀请李野墨、艾宝良、张震等知名演播人。刘灿表示,制作经典文学有声书要找能够驾驭这部作品的演播人。在懒人听书上线的《白鹿原》《冰与火之歌》等中外经典均邀请李野墨演播。录制五卷十五本《冰与火之歌》时,李野墨一人演绎了一千八百多个角色,无需后期加工。

  2020年3月26日,三毛诞辰纪念日之际,新经典在懒人听书和喜马拉雅同步上线三毛有声书《梦里花落知多少》《万水千山走遍》和《撒哈拉的故事》。刘恩凡说,挑选演播员是制作有声书的重要环节,经过三轮试音,收集了大约三十位演播员的录音样带,最终曾颖被选为《梦里花落知多少》的演播者,原因是她的声线能呈现出三毛作品的文字质感,同时有丰富的录制经验。

  曾颖是非科班出身,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系,在校时曾担任广播站播音员,后进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工作至今。2006年,曾颖演播了自己的第一部有声小说《与空姐同居的日子》,此后还有《匆匆那年》《蜗居》《杜拉拉升职记》等。曾颖形容自己的声音女性色彩浓。

  王璞是曾颖的资深听众,她喜欢曾颖的演播,“音色甜美纯净;语言节奏把握得好,张弛有度;语调生动,刻画角色到位。”王璞举例曾颖和王明军演播的作品《婚姻治疗师》,第51集,曾颖分别演绎治疗师戚晏容和被治疗者白净。白净无法面对自己的过去,戚晏容一遍遍对她说“你没有错”,最终白净扑进戚晏容的怀抱,放声大哭,嘴里念着“妈妈”。演播时,曾颖在两个角色之间切换自如,一边用沉稳的情绪演绎戚晏容的坚定,一边声音颤抖着,哭泣着,呈现白净的崩溃。而王明军的旁白则随着人物的情绪变化,时缓时急。

  王璞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演播人是自己选择有声书的重要标准之一。“优秀的演播人对文学作品二度创作,可以通过声音、语调让人物鲜活起来。”

  2019年6月23日,新经典推出第一部有声书《百年孤独》,由中国传媒大学播音主持艺术学院副教授王明军演播。这部有声书上架当天收听量突破10万,目前在喜马拉雅上的播放量736.9万。有听众评论:“2019年看这本书,被开头的人名绕得头晕,没坚持下去。这回被王老师的声音吸引住了,不知不觉听完了。”还有听众在2020年疫情中听完了《百年孤独》,感叹“孤独是人类永恒的宿命”。

  听书是一种陪伴

  1991年出生的紫襟成长于江西九江的一个小村庄里。父亲是当地的工程师,每逢放假,紫襟就带着自己买的收音机去工地上找父亲。“半夜黑咕隆咚的,没有其他娱乐方式,收音机里放个卖药的广告,我都觉得有人在陪着我。”

  读高中之后,收音机换成了MP3,他在网络上下载了《张震讲鬼故事》。紫襟自称那时候胆子小,听故事时,在室外打乒乓球壮胆。

  2014年,紫襟签约喜马拉雅,成为该平台最早一批独家主播,演播的主要是恐怖悬疑作品,目前拥有1236.8万粉丝。每次拿到作品文稿后,他要先阅读,梳理作品中的人物关系,标注出人物的年龄、身份、性格等特征,以此熟悉故事情节和作品文风,为录制扫清障碍。

  紫襟有自己的演播技巧。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演播时会考虑听众的听书场景,因此不会“大开大合”(即声音忽大忽小)。因为很多听众是在上下班路上或休息前听书,他担心大喊一声会吓到他们。所以,紫襟会在柔和刚、收敛和放开之间寻找平衡,既不打扰观众,又让作品有起伏。

  紫襟在家中布置了录音棚,每天工作八九个小时,接受采访时,他的声音略有些嘶哑。入行至今,紫襟几乎每天更新作品,嗓音状态不好时也坚持,即便录音效果可能不理想。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是为了陪伴听众,让他们知道自己一直在。“陪伴不在于作品有多么的精致,而在于长期形成的依赖感。”

  喜马拉雅用户中有许多“空床青年”,他们每月有超过二十个晚上在收听有声书,时间集中在晚上九点至十二点,最爱听幻想、言情和都市题材。“空床青年”的男女比例为64∶36,北京和深圳的人数最多,紫襟的听众里有不少“空床青年”。

  有听众听出紫襟作品里的疲惫感,会在评论中留言安慰。这于紫襟而言是正向反馈,“他们能够感知到你的付出,你的努力。其实我们对于听众来说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一位美国华人律师曾私信白云出岫,细致讲述这些年来听《六一诗话》《欧阳修列传》《世说新语》《桃花扇》等作品给自己的影响。他在海外生活了十四年,常年听不到乡音,他写道:“您的声音能够在我心中荡起一缕难以言说的温馨,这不单单是因为您用故乡的语言朗读给我们听,更是源于您吟诵的内容,皆足以发人怀古之幽情。”

  “主播的声音往往对听众有格外的吸引力。”叶涵说。她喜欢十点读书的主播素年锦时,是因为她的声音温和、有安定力。素年锦时多录制亲子关系、人际交往、自我成长等话题类的散文,“她的声音真的会有安抚人情绪的作用。反省自己不足的时候我会很丧,听一听她的声音就感觉没那么害怕自己的不足,感觉受到了她的安慰”。

  演播人在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录制通州作家刘绍棠的运河系列小说。(受访者供图/图)

  精神内涵的输出是一样的

  喜马拉雅总编辑殷启明早年接触中国的出版机构谈有声书合作时,感受到对方的顾虑:同样的内容,用户听了有声书,会不会不买纸质书和电子书了?

  英国《泰晤士报》报道称,2020年全球有声书市场将增长25%,达到近40亿英镑(约合363亿元人民币),销量有望超过电子书。但相比电子书,有声书对纸质书构成的威胁有限。2018年,英国纸质书销售额比五年前增长8%,占纸质书和电子书市场份额的80%。

  近两年来,越来越多的出版机构主动与有声阅读平台合作。殷启明表示,对方甚至期望有声书、电子书、纸质书三种产品同时发售。上海译文出版社一直提倡“全版权多形态”方针,在版权允许情况下,会同时制作电子书和有声书。目前上海译文已经制作了大约240个有声书作品,是有声书市场里产量领先的出版社。

  刘恩凡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适合有声化的文学经典有三个特点:“第一,知名度较高,在纸书端有较好的受众基础;第二,可读性较强,转化成声音产品,更有追听感;第三,字数较多,长篇巨制在有声端一定优于短小精悍的作品。”

  懒人听书将出版物有声化时,则会衡量流量、收入、品牌和社会效益。例如,《红船》这类主旋律作品更看重其社会教育价值,因此对投入产出比要求低;而《白鹿原》《活着》等经典文学作品,则期望其能为平台创造流量价值或收入价值。

  听和看的需求时常相辅相成。白云出岫学习古典文学时,一直希望能听到朗读版,但那时录音很少,只有几位名家读过中学课本中的一些篇目。于是,非专业出身的他开始自己录制有声书。他在不惑之年立下计划,二十年完成一千小时古典文学作品的录制。如今,他已远远超过目标,录了三千多小时,最近正在录制“二十四史”中的明史与晋书。

  录制古籍经典时,白云出岫会先查明白其中的陌生字词。他朗诵时的声音比平常说话更为厚重。他解释,说白话文和读文言文,文体不同,语言节奏自然不同。文言文多对称、重复、排比等结构,朗读时要配合其中的节奏。朗读久了,白云出岫说自己现在看“二十四史”就像看白话文一样顺畅。有声书录制完成上传后,喜欢古典文学的听众会在评论里挑错交流,针对某个字的读音反复确认,直到更正无误。

  白云出岫为了录《明史》,顺便也要录《明史通俗演义》,并且会听《明朝那些事儿》帮助了解史实。“几种书边听边读,读了几个版本,其中的人物关系就比较清楚了。”但学习古典文化,他认为最终还是要回归纸质,一边看书一边听书。

  叶涵工作后更觉得阅读是一件孤独的事。同窗好友喜欢聊八卦,身边同事看的多是孩子辅导书、耽美或者青春小说,她很难找到同道人分享阅读的快乐。是听书让她重获美好。“在听书的过程中,其实是感受别人分享的过程,发现有很多我不认识的人这么热爱书籍,原来自己热爱的书目也是有人读的。”

  浮躁焦虑时,她也会坐在书桌前,通过阅读纸质书来平复情绪。叶涵平时喜欢阅读蒋勋和渡边淳一的作品,有的时候还要做读书笔记。她总结自己的阅读习惯:《人生海海》《云乡话书》等文学类作品或者《佛教史》等学术类作品适合纸质阅读;有趣味性的人物传记或者心理类、治愈型、引导型书籍适合听有声书。“听书会存在不连贯的问题,我每次再听的时候会倒回去从有记忆点的地方听起。所以选择书目很重要。”

  从传统出版进入有声出版,刘恩凡认为各种阅读形态都会有自己的发展。“电子书发展的过程已经向我们证实了,电子书并不会冲击传统出版业,有声书其实亦然。不同的载体有不同的受众,无论纸张、电子屏还是声波,以不同的方式输出的,都是同一部作品的精神内涵。”

  (应采访对象要求,叶涵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曹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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