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回,初識這個名字,可能會很容易想起《匆匆那年》裏那個恬恬淡淡,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女同學。當然,此方回非彼“方茴”,那麼我們今天要說的這個宋末元初的方回,又是何許人呢?

中華書脈的傳承到了宋末元初時,湧現出了許多字寫得好、品行也高潔堅貞的士人,諸如文天祥、陸秀夫等人。這些人因爲品德高尚,他們的文學、藝術成就也格外爲人矚目。但是也有一些人,他們是才情斐然的,卻因爲德行有虧,終究明珠暗投,落得個被埋沒的結局。

方回,就是這樣一位明珠暗投的文壇英才。他是元初文壇少有的大詩論家,他對江西詩派的推崇對後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他的《瀛奎律髓》至今還爲詩論愛好者所津津樂道。他在書法方面亦十分精絕,被趙孟頫稱爲“天下善書今第一”,能得到書壇巨咖的如此風評,想想也是非常厲害了。

只是,這樣一位英才,又爲何會受到後世的嫌棄呢?這要從方回的“兩面派”作風說起。

方回

作爲一個被世人唾棄的“兩面派”,方回的內心或許也曾感到彷徨與無奈吧。

方回也曾是南宋王朝一名普普通通的官員,也曾夢想着爲自己的國家勤勤懇懇地做一些事,再像個尋常文人一樣留給文壇、書壇一些值得稱道的作品,被後世所銘記。然而,生逢這樣的亂世,他本就不夠堅定的信仰,註定被這個時代擠壓,成爲無可厚非的齏粉。

方回爲官,有心名留青史,卻奈何位卑人輕,沒處作爲。當時權相賈似道當道,在文壇上頗有幾分才名的方回抓住機會,獻上《梅花百詠》爲賈似道歌功頌德。賈似道一看,高興得嘴都合不上了:小夥子又有眼光又有才華,不錯嘛!給你個大官做做!

本來是件水到渠成的好事,誰料方回沒有做大官的那個命,他這新官還沒有上任,那邊賈似道卻忽然倒臺了。賈似道倒臺,在賈似道這邊站隊的小官員自然也落不了什麼好。別說加官進爵了,能保住腦袋就不錯了。這可如何是好?方回焦慮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想了又想,乾脆來個“痛打落水狗”,寫個檄文討伐賈似道,指出賈似道的“十可斬”。這個倒戈一擊也是玩得厲害,賈似道聞風在獄中直拍大腿:方回你小子可以,怎麼當初就沒看出來你是這種人!

方回認爲自己玩的是官場手段、生存本能,但是這種兩面三刀的行徑甚爲當時的文人士大夫所不齒。有些才華的清高之士甚至專門用《梅花百詠》的韻腳寫詩來諷刺他:“百詩已被梅花笑,十斬空餘諫草存。”

權相賈似道

當然,方回的倒戈一擊之計也沒有白施。他對賈似道的及時攻擊,被朝廷中的“打賈派”鑑定爲“懸崖勒馬”、“浪子回頭”,因此,他不僅沒有受到賈似道的殃及,還被朝廷委以重任,作爲嚴州(今浙江建德)的知州,主政一方。不過他這個知州沒當多久,元軍進攻南宋的兵鋒便迫近眉睫,嚴州很可能也將成爲前線,方回走馬上任之初,當着嚴州市民慷慨陳詞:我們要誓死保衛嚴州,與嚴州軍民共存亡,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等到元軍真的兵臨城下了,嚴州市民卻發現他們的新知州不見了。大家都認爲方回一定是踐行自己的諾言,偷偷地找個地方殉國去了,還在集體哀悼他,卻發現他們的方知州早已偷偷出城投降元軍去了,“迎降於三十里外,韃帽氈裘,跨馬而還,有自得之色。”看看這記載也是醉了。

元軍攻宋

因爲方回獻城有功,被元人封爲“總管”,召入杭州。在杭州,方回的表現更是“油膩”到令人髮指:據聞他年紀一把,還沉迷尋花問柳。有次“與婢宣淫”,竟然“撼落壁土”,直接打擾到了鄰居休息。鄰居大怒,乾脆把他告上法庭。這件事一時傳爲笑談。還有記載稱方回十分貪圖小便宜,他仗着自己有文采,身邊常有一些後生文友圍着轉,便開始爲人家的詩文集作序。當然,這個序不是白做的,要收錢。錢給的多了,方老師自然寫得好;給幾文錢呢,方老師也不嫌棄,就是隨便應付一下了事。自古文人多有風骨,像方老師這樣的奇葩文人,讀之軼事也是令人啼笑皆非。

關於方回,很多人把“有才無德”視爲他的人生畫像。他的德究竟如何缺失,隔着歷史的煙雲,我們早已無從探尋當時的真相,也不知道他在“兩面派”的背後,有沒有過午夜夢迴時的悔恨。但是值得肯定的是,方回在文學和書法上的成就真的很高。

首先,在詩詞上,方回是一位相當高產的詩人,有人統計他一生寫過近三千首詩。這些詩多在他罷官後,“徜徉杭睦間”所作。他甚至將寫詩當作了寫日記,每天至少一首,有時一天就好幾首,他的詩“崇尚唐調,詩風清麗婉約”,又受江西詩派的影響有黃庭堅、陳師道之風,從其詩中可以看到他較高的文學底蘊。但是方回一生積極入仕,甚至爲此放棄了一個文人的道德底線。可惜降元之後卻很快被棄用,晚年不得不過着賣字畫營生的生活,內心未免淒涼。而這些悲涼的情緒往往都反映在他的詩裏,這也爲他的詩詞注入了平實動人的新內涵。

“野火燎荒原,霜雪日皜皜。

牛羊無可噍,衆綠就枯槁。

天地心不泯,根芽蟄深杳。

春風一披拂,顏色還媚好。

如何被兵地,黎庶不自保。

高門先破碎,大屋例傾倒。

間或遇茅舍,呻吟遺稚老。

常恐馬蹄響,無罪被擒討。

逃奔深谷中,又懼虎狼咬。

一朝稍甦處,追胥復紛擾。

微言告者誰,勸我宿須早。

人生值艱難,不如路傍草。”

——方回《路傍草》

方回除了詩寫得好外,他還是一位非常有影響力的詩詞評論家。他曾收集唐宋五、七言律詩,編爲唐宋律詩選本《瀛奎律髓》。在書中,他將入選之作分類批點,標明句眼,指出寫作特點,全面貫穿自己的詩學主張。該書共49卷,較全面地展示了唐宋七百年間的詩歌創作。正因如此,方回在中國文學史尤其是文學批評史上都佔有重要的一席。

除了在文壇上獨步一時,方回在中華書脈的傳承中,也起着重要的作用。他早年留心二王,在《蘭亭序》上下過相當的工夫,晚年書風又受到趙孟頫影響,終至於爐火純青之地,與趙孟頫同屬晉唐一脈的傳承人,也頗得趙孟頫讚譽。從其留下的書作來看,方回的筆力精勁,結體端方,筆法和點畫都極似趙孟頫,只或許在氣韻上稍遜那麼一點點而已。但因爲中國文人歷來講究“書如其人”、“字如其人”,方回的書法難免受到輕視,其影響難以和他真正的實力相匹配。正如方回千首精彩詩,卻總不如文天祥一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光耀千古。

方回《臺翰帖》局部

這,可不正是人品的力量。一個人的人品貴重,其作品當然得到世人的重視與推崇。否則,即使空有一身才華,卻也不過是明珠暗投,千秋遺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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