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生不可無朋友,朋友自然也是“槐花香”,那麼迴歸主題,孔子最終意義消解,有所否定的時候,會不會對友朋之樂也不再那麼執念。孔子有朋友嗎。

1.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這是孔子傳誦千古的名句。

孔子關於朋友的論述極多,像那“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及可與學、可與適道、可與立、可與權等等都是。

就是他那君子小人之論,也往往爲交友之道,總而言之,他那是一項系統工程。

因此就極其難辦。任誰都不能不拍手叫好,卻又往往望而卻步。淘金客難道那麼好當?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朋,孔先生或許是不管的,他在這方面似乎尤其方正。

於是這就讓我很久就產生了一個疑惑。

孔子有朋友嗎?有幾個?是誰?他真的曾有朋自遠方來嗎?

孔子有弟子三千,七十二賢,他們是亦師亦友的關係,你當然不能說他沒朋友,但那畢竟屬另一個範疇。

扒拉來扒拉去,史有所載,真正清晰的,大概也就衛國的蘧伯玉吧?


(蘧公車)

衛國一彈丸之國,夾縫裏求生存而已,當時靠的正是蘧伯玉幾個。

所以孔子當年周遊列國之際,一見衛國情狀,就讚了蘧伯玉一句“庶已乎!”

大約也就能做到這樣了。

而孔子當年的周遊列國,卻是十年在衛,兩次住在蘧家,前後達九年之久。

二人不但在一起時無話不談,就是不在一起時,也往往書信使者往來不絕,這是至交無疑的。

只不過蘧伯玉本人自遠方來的事,似乎沒有。

蘧伯玉道德君子,學問大家,子貢外祖,孔子摯友,也難怪他後來會奉祀孔廟東廡第一位。

蘧伯玉除此之外,也算孔子半個老師,這顯得孔子倒真是“友毋不如己者”。他交友條件如此之高,真正是沒辦法的事。

所以人們所提到的原壤,在我看來,就只能算舊相識而已,何況孔子當年還那麼煩他。

但是史載甚少,也不能說孔子就是無朋,並無朋自遠方來,只是這基本可以說明,孔子在實際交友上,是的確缺乏可觀的事蹟,不如話語出彩的。

那麼孔子這事該如何理解?

2.

孔子無疑是學術文化界的大佬,而李白那類,自然屬於文學文藝界,甚至算“娛樂圈”的大佬,至少,孔子一定是沒像李白等人那樣活過的。

李白當年曾爲人兩肋插刀,也曾有人爲他兩肋插刀。他做人快意,恩仇也曾快意。


人都說李白晚景淒涼,但是能到他那一步難道容易?

他老人家759年被赦免後,居無定所,曾一直來往於宣城、金陵之間。

他就是到那地步,也還是有朋友熟人粉絲照顧了他兩年之久。他是直到最後感覺身體不行了,這才投靠的族叔李冰陽。

李白少年時鮮衣怒馬,即便是到了晚年窮困潦倒之際,也還是到處都有人迎送請酒,他真可謂朋友遍佈天下,觥籌交錯至死。

以某種世俗的眼光而論,孔子當年甚至都可能不如杜甫。


杜甫算一輩子不得志,他能喫飽飯的時候都爲數不多,但是他同樣是慕名者、朋友遍及天下。

他幾乎每到最大的困境時,都會有人伸出援手。

他那著名的杜甫草堂,不就是人家看他過不下去,邀請他,幫他建的嗎?幫他,誰也得不到什麼。

他老人家就是死,也是死在朋友手裏。

他在湖南被水圍困,餓了九天,他的粉絲,當地縣令派船把他救出來之後,立刻獻上了酒肉。

老人家飢餓太久,喫牛肉過多,竟因爲消化不良去世。

而孔子當年被困在陳蔡之間時,連餓七天,卻只能靠弟子去討米。好不容易討來點米,還差點弄出個誤會顏回的重大事件。

他最後脫困,也是靠的弟子子貢去求了楚人,外來的朋友、粉絲一個沒見。

孔子除了官場上那種時有時無的迎來送往,大約一輩子都沒有李白杜甫等人這樣的待遇吧?這莫非就是學術文化界,與文學文藝界及“娛樂圈”的區別?

如此說來,孔先生此生真是有點冤。

你搞什麼不好啊,非要去搞學術,搞教育,搞什麼拯救天下,挽救世風,還不夠格的朋友一概不交。

學而時習之,每日三省吾身,太不好玩了,這怎可能跟有朋自遠方來,一樣樂乎?

就是苦哈哈同樣憂國憂民的杜甫,也不跟你這麼玩。他是既可以跟大多數人共情,也可以小酒一杯,朋友嘛,他更不那麼苛求。

但是他們之間的區別,好像並不只有這點,孔先生後來的劇情似乎很有點翻轉。

3.

九鴉前陣子偶染賤恙,只能偶爾上網,或者讀幾頁書,胡思亂想而已。

此事等前幾天小金鼠發來那首《江湖小鎮》,我想的就越發有點多了,倒好像孔先生的朋友多寡,真跟我有什麼關係似的。

那歌我看着歌詞連聽三遍,覺得不錯,尤其是內中那句“不由得放下半生執念賞槐花香”,真可謂大得我心。

老之將至了啊,牡丹香、玫瑰香消受不起了。

於是孔校長人生最後時光的那個經典鏡頭,就再次在我心頭晃過。

孔校長臨終之前,據說曾拄着柺杖在家門口一再徘徊、眺望。


那時候每天來看他的,大約只有幾個弟子,甚至有可能只有有錢有閒的子貢。老人家當然寂寞得很。

孔子是學問似海的聖人,那時候的學問家又大都精通醫術,他應該已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其實也是有話要說,等不及了。

因此他一見子貢到來,就一陣埋怨:賜啊,你怎麼來得這麼晚。

還流淚唱歌:泰山要倒了,樑柱要傾了,哲人要枯萎了。

大聖人居然也會心無所依,身無所靠,將與草木同朽!這可不就是那無處話淒涼?

所以老先生此時也不再那麼自信,非要說什麼“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了。

而說:天下無道久矣,沒人信我了,我的主張實現不了了,我再也不說話了。

孔子打算不再說話,那就不說得了,可是他偏偏要急吼吼地找個人告訴人家不再說話。這弄得子貢很是着急:您不說話了,我們再拿什麼來做準繩?

於是孔子便把他真正要說的話道了出來:天說什麼來?還不是一樣四季運行,萬物生長?天說什麼來?

萬物自有其道,萬物之道不可逆,不可強。是的啊,天說什麼來?

忽然間,子貢他們一生敬仰、追隨的老師,那個十四年做“喪家犬”而其志依舊不墮的孔子,似乎竟一去不復返了。

於是子貢也便知道,老師的日子不多了。此後七日,偉大的孔子果然逝去。

那麼孔子在臨終前竟放下一生執念開始賞“槐花香”了嗎?

那麼他的“槐花香”竟成了“無爲”、“不言”了嗎?這既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而這是又不是,似乎便是理解孔子的一把鑰匙。

4.

孔子的一生,是矛盾的一生,也是統一的一生。


說他矛盾,這是因爲:

他一面有救世之志,一面有隱逸之心。

一面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魄,一面卻又尚通達,求中庸,有權變。

一面是天降大任於斯人也,一面卻又好音樂,愛遊戲,精喫喝。

所以,這未必不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說明他臨了想回歸自然天然的一面。

畢竟老子也算孔子的老師,這兩個人在有爲無爲之間,自有貫通之處。

但是孔子既然是一生實踐,做官不成進而教育,而此時又是含淚而歌的,那麼這於他,恐怕又無非是一種無奈,一種失望,一種抱怨,一種不甘罷了。

這就是說,歸根結底,這可能只是他壯志未酬的遺恨。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這話頗似那句“人人都是一座孤島”,如果不從不可知論去追究,其實是成立的。

那麼要真正揣測孔子臨終之前的情志,就未免虛妄,因此就不妨認爲孔子依舊矛盾,是兩種情況都有吧。

其實也真可能兩種情況都有。

因爲所謂的無爲,並非不爲,而是順其道,有所爲有所不爲,不致死力,有所活趣的意思。真正說來,“中庸”也未必不是活在牡丹香與槐花香之間。

它們之間的區別,似乎只在老子派的功夫不因失敗而來,不是“不由得”,是先“無”而“爲”,而孔子派卻是由“爲”而“無”再“爲”,要斟酌情勢,才尊重那“不由得”的。

它們一個是真正的“槐花香”,一個是夾雜着“槐花香”。這牽強點說,後者很有點像蘇軾等人不得志後的信佛。

那麼我拉拉雜雜說這些幹嘛呢?

無非是說孔子也是要“槐花香”的,他臨了很可能後悔失了那“槐花香”。

一面是不甘不平,一面又回想一生,有所懷疑,有些虛無之念。而這,難免就會讓他在天道自然與人力之間產生新的思考與平衡。

只可惜,他此後已經留不了什麼了,何況他又那麼喜歡微言大義,讓人似懂非懂,自己畫圈。

於是我對孔子,由此也便產生了一個想法。

5.

李白杜甫都有未酬之志,都有憤恨不平,但他們臨終都沒有否定自己,不想不言。

李白自我一生,怎麼說,他這輩子都是不虧的。

杜甫潦倒一生,但過的是自己的日子,雖然無奈,但也易懂。


而孔子,一生爲天下,倒落得個無朋無友,連話都不想說。

無人理解,好寂寞,滿目失敗,好落魄,他只怕一生中真沒得到過“朋自遠方來”的快樂吧?

至少可能沒空享此快樂,沒有幾個。

他這一生,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大約也幾乎沒享受過真正的世俗生活,尤其重要的是,即便他真曾以此爲樂,最後也樂不起來了。

他最後竟懷疑起自己佈道的可行和意義來,把自己搞成了一個悲劇角色。

真正說來,孔子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其實是有特殊語境的。

他既然把它與“學而時習之”,及“人不知而不慍”前後並列,那指的當然就是同道之樂,同氣相求之樂,求學求進之樂。

可孔子也正是因此,而少了世俗的朋友。

他太高。

不但是志向高,學問高,見識高,也眼光高,要求高。

他如此之高,自然就曲高和寡,文化帝王,寡人一個,而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畢竟鳳毛麟角。

如此說來,孔子最後之悲歌,其實也是求朋之悲歌。一個時代的走向,竟幾乎完全與孔子的理想相背,他是真正感到了寂寞深冷。

人生不可無朋友,朋友自然也是“槐花香”,那麼迴歸主題,孔子最終意義消解,有所否定的時候,會不會對友朋之樂也不再那麼執念?

他是否也會修改他那完全出於高潔之求,學問之求的交友系統,渴望尋求一般的朋友之樂?

他大事都看開了啊!潔白無瑕何曾有過,陰晴圓缺纔是物理,天道人性難道不是一個自然?

老人家其實真不必如此,歷史沒有因他而停擺,人們也該丟下他,拾起他的時候只管丟,只管拾。

他說了真正不算。

他當初倒真不如放下執念,就教教書,做做學問,一面彈彈琴,唱唱歌,踏踏青,陪陪老婆。

然後當他死的時候,他也就不會覺得天塌地陷,哲人枯萎。

去他的,歷史的長河裏,誰不是一葉浮萍?後來的孔子,那還是孔子嗎?

無數變化,爲我所用的工具而已。

他最後留下的,難道不也正是思想的芳華,而非世俗的功業?

但是,你到底不能不承認,孔子精神是屬於年輕人的。

年輕人的世界裏是濃烈的牡丹香、玫瑰香,世界沒了他這種人也還是不行。

那麼,我的確是老了。

或許我就從來沒有年輕過。

文/九鴉

圖/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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