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新批評的代表、《精緻的甕》作者克·布魯克斯先是在田納西州的範德堡大學畢業,又去新奧爾良的杜蘭大學讀碩士,獲羅德獎學金,1929年至1931年到牛津艾克賽特學院重讀本科,1932年取得“B. Litt.”學位後立即被巴吞魯日的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學聘爲英國文學教授。布魯克斯離開牛津三年後,錢鍾書遠渡重洋去同一學院讀“B. Litt.”。


錢鍾書讀字典、讀舊筆記

學位與才具、成就往往是不相干的。錢鍾書是不世出的奇才,談他的學位有點無聊,但是曾有人對錢鍾書的學位感興趣,不妨再羅嗦幾句。

1926年,英國議院決定將尚未收取的庚子賠款退還中國,用於教育事業和基礎建設。錢鍾書1933年畢業於清華大學文學院外文系,南下上海光華大學執教,成爲父親錢基博的同事。當時中英庚款委員會規定,獎學金申請者必須具備服務社會兩年的經歷。1935年,錢鍾書符合條件,考取庚款赴牛津留學,入艾克賽特(也譯成埃克塞特)學院。根據楊絳的記述,錢鍾書“1937年得副博士(B. Litt.)學位,然後到法國,入巴黎大學進修”(《記錢鍾書與》,湖南出版社,1986,第3頁)。這篇文章收入《將飲茶》(1987)時,楊絳把“副博士”改成“文學學士”。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國高校一度模仿蘇聯體制,研究生稱“副博士”,將“B. Litt.”翻譯成“副博士”是合適的。筆者猜測,錢鍾書檔案裏的自填履歷上,或會有“副博士”的學銜。《新英漢大詞典》收有“B. Litt.”的詞條,標明它是Bachelor of Letters或Bachelor of Literature的縮寫,附拉丁文原文,並譯成“文學學士”。《新牛津英漢雙解詞典》該詞條譯名同。國內普通讀者不瞭解牛津大學的學銜,會從譯名產生誤解。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牛津讀“B. Litt.”,不僅要交一篇分量重的論文,還得參加一些考試,難度是很大的。王佐良1947年獲英國庚款資助,也在牛津讀“B. Litt.”。他所屬的墨頓學院當時有位只讀了牛津英文本科的托爾金教授,得閒就寫玄幻小說,後因《指環王》系列作品拍成大片而全球揚名。巧的是托爾金本科時在艾克賽特學院求學,也是錢鍾書的院友。錢鍾書和王佐良兩位牛津“文學學士”的中英文修養是令現在的博士企慕的。

威廉·詹姆斯1903年寫過一篇題爲《博士巨怪》的文章,譯文收入錢滿素主編的美國散文選《我有一個夢想》。他批評已出現在某些美國大學的現象:爲了裝潢門面,招聘年輕教師時得博士學位者優先,好像“Ph.D.”有什麼神奇的法力,掛在人名之後,像一條漂亮的狐狸尾巴。當時英美老派的大學沒有這樣的毛病,英國一直到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還不大看重論文和著作的發表,學銜也不是徵聘的標準,一些最優秀的本科畢業生直接入選學院的院士(fellow),留任導師(tutor),或由大學聘爲講師,如果運氣,以後還能評上教授,如小說家、哲學家愛麗絲·默多克的丈夫約翰·貝利。他們的正式頭銜爲“先生”,任何男士都適用,無法隨附名後增添分量。用威廉·詹姆斯的話來說,這批“先生”就是“沒有尾巴的狐狸”了。

牛津二三十年代讀“B. Litt.”的學生中出過不少卓越的作家、詩人和學者,錢鍾書是爲這一羣體增輝的。國內介紹較少的羅伯特·格雷夫斯在詩歌、小說、歷史、批評和翻譯各個領域都是出手不凡,真正稱得上著作等身,1954年受邀爲劍橋大學三一學院克拉克講座主講人,還出任牛津大學專設的詩歌教授(1961-1966),他的最高學位就是牛津的“B. Litt.”(1926年)。同一年得到這一學銜的還有弗·威·貝特森,他在整個三十年代主編《劍橋英國文學文獻目錄》,二戰爆發後從事農業統計,1951年在牛津創辦並主編著名的英國文學研究雜誌《批評論文》(Essays in Criticism),刊名借自馬修·阿諾德影響極大的批評文集,與劍橋利維斯主編的《細察》雜誌互相促進。《細察》1953年就停刊了,《批評論文》至今還在代表英國文學批評的特點,正好虛齡七十,應該致賀。小說家、批評家羅伯特·裏特爾1931年牛津基督聖體學院本科畢業,再讀“B. Litt.”,1933年留校任大學圖書館(即飽蠹樓)助理館員,1939年後長期在埃及、希臘教英國文學,寫過多部小說,還以小說研究見長,根據自己的創作經驗寫過《論小說》和《小說指要》兩本書,奇怪的是我們國內出版社不知何故冷落他。錢鍾書是飽蠹樓的常客,一定是見到過裏特爾的。《詩歌用語:意義研究》的作者歐文·巴菲爾德是1922年的牛津“B. Litt.”,當時才24歲。一戰時英國最優秀的青年都上過前線,戰爭後期劍橋修英國文學課的學生中竟然已無男生。巴菲爾德也曾參軍,在工程部隊服役。他多年忙於律師事務所,信奉人智學,與同齡好友克·斯·路易斯(劉易斯)出過一本兩人討論某案的通信集,那是在路易斯1963年逝世以後。路易斯只是牛津本科畢業(1922年),1924年就當選爲母校毛德林學院的院士、英國文學導師,不必用更高的學位來證明自己。楊絳翻譯的《一九三九年以來英國散文作品》(作者約翰·黑沃特是託·斯·艾略特的密友)中介紹了路易斯“巧妙地重申基督教義”的《魔鬼通信》,錢鍾書爲此書作注:“共信三十一封,Screwtape乃寫信魔鬼之名,收信之魔鬼名Wormwood,皆‘地府’(The Lowerarchy)大魔鬼手上之‘特務’,引誘世人背叛上帝者。二人之關係,於私爲舅甥或叔侄,於公爲‘引誘部次長’與下屬。”(《楊絳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9卷,438頁)《索引》中未見路易斯的名字,不過錢鍾書在牛津時路易斯已有文名。《魔鬼夜訪錢鍾書先生》一文(收入1941年出的《寫在人生的邊上》)裏那位半夜暗臨的訪客“悟到角力不如角智”,深諳《魔鬼通信》(1942)所展示的誘惑之道。路易斯寫過《納尼亞傳奇》系列,他自己的晚年生活被拍成電影,由安東尼·霍普金斯主演。《魔鬼通信》(中譯本名《魔鬼家書》、《地獄來鴻》)是題獻給托爾金的,書中“引誘部次長”心理戰的內容,專治中國古代文學者讀了或會暗暗喫驚。大魔鬼竟說,一個人標榜內美,自言高潔,那麼他已經半隻腳踏入地府了。

美國也有幾位傑出學者在二三十年代赴牛津讀“B. Litt.”的學位,舉兩個例子。《美國文藝復興》堪稱經典,作者弗·奧·麥錫森1923年讀完耶魯本科,隨即赴牛津留學,是1925年的“B. Litt.”。新批評的代表、《精緻的甕》作者克·布魯克斯先是在田納西州的範德堡大學畢業,又去新奧爾良的杜蘭大學讀碩士,獲羅德獎學金,1929年至1931年到牛津艾克賽特學院重讀本科,1932年取得“B. Litt.”學位後立即被巴吞魯日的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學聘爲英國文學教授。羅德獎學金的來歷和地位應該詳細介紹,這是另話了。布魯克斯離開牛津三年後,錢鍾書遠渡重洋去同一學院讀“B. Litt.”。2018年10月,艾克賽特學院還與北大中文系、燕京學堂聯合舉辦學術研討會,紀念錢鍾書逝世二十週年。

據吳學昭在《聽楊絳談往事》(三聯,2008)中敘述,錢鍾書和楊絳留學牛津的後半段住花園路瑙倫園(Norham Gardens),書中第120頁附有那棟三層樓房的照片。廈門大學外文學院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中心的蘇欲曉教授是路易斯迷,近日她告訴我,她在2014-2015學年訪學牛津,最後一個月就住這棟房子(現系牛津大學威克立夫堂學生宿舍,地址爲瑙倫園6號)的B公寓,在二樓,兩室一廳帶廚房。從她發給我的照片看,這幢建築八十年來竟沒有什麼變化。也許1936至1937年,錢鍾書就是在這套公寓裏完成了他的“B. Litt.”論文,而楊絳則在聽課讀書之餘經常下廚房做菜,招待中國學生和訪問學者。


作者:陸建德
編輯:安 迪、錢雨彤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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