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涉及到太子李亨(即唐肅宗)的稱呼時,一律使用太子李亨,而不使用唐肅宗。否則稱謂前後變化,會增加讀者們的閱讀成本和理解成本。

當哥舒翰投降安祿山,安史叛軍得以攻克潼關之後,整體局勢似乎已經朝着有利於他們的方向發展。

一般來說,攻克潼關之後,長安就是唾手可得的。

可萬萬沒想到,安史叛軍毫無遠見(傳統史書說法),居然在攻破長安之後駐足不前,眼看着唐玄宗逃到了蜀地,太子李亨(後來的唐肅宗)逃到靈武。

然賊將皆粗猛無遠略,既克長安,以爲得志,日夜縱酒,專以聲色寶賄爲事,無復西出之意故上得安行入蜀,太子北行亦無追迫之患。

對於史書的這種觀點,我是不贊同的。

既然萬里長征只差最後一步就走完了,無論多傻的人都應該知道:我必須走出這最後一步,否則前面的所有努力就都白費了。

可在傳統史書的記載中,安史叛軍的萬里長征都快走完了,大唐皇帝和太子近在眼前了,他們卻始終不願意走出最後一步。

原因很簡單,因爲他們看見了一粒漂亮的芝麻,於是決定丟掉手中的西瓜,先把芝麻撿起來。

你們信嗎?

我的觀點很簡單:當我們發現歷史當事人犯了無法理解的低級錯誤時,千萬不要居高臨下地嘲諷他們,這不僅無用,更顯得我們水平不高。

能在一個時代呼風喚雨的人,無一例外全都是人雄。我們是什麼人呢?一羣普通人而已。

當人雄犯下了低級錯誤的時候,我們更應該警惕:連他們都會犯的錯,如果換做我們,豈不是早就步步錯了?

傳統史書之所以會把安史叛軍停止進攻長安一事歸咎於他們目光短淺,完全是出於政治宣傳的需要,卻並不是傳統史書的編纂者真這樣認爲。

安史叛軍沒有選擇乘勝追擊的原因很簡單:不是不想做,而是做不到。

我爲什麼敢這樣肯定呢?因爲傳統史書的記錄前後矛盾。

按照正常邏輯判斷,當安史叛軍把大唐皇帝打得倉惶逃離都城之後,無論從政治、經濟還是軍事上講,都可以稱得上是空前勝利。

但是在取得這種勝利之後,安史叛軍在西北地區的表現如何呢?非常差勁。

當安史叛軍不戰奪取長安城後,曾試圖奪取緊挨長安城的扶風,結果讓一個縣級官員(陳倉縣令薛景仙)打得抱頭鼠竄。

要知道,此時的太子李亨還沒有抵達靈武呢。

太子李亨抵達靈武后,叛軍再次率軍攻打扶風,又被薛景仙打了個落花流水。

經過這兩次事件,薛景仙獲得了太子李亨的看重,從縣級升至市級,後又升至省軍級。

戊申,扶風民康景龍等自相帥擊賊所署宣慰使薛總,斬首二百餘級。庚戌,陳倉令薛景仙殺賊守將,克扶風而守之……以陳倉令薛景仙爲扶風太守,兼防禦使……以薛景仙爲關內節度副使。

扶風距離長安只有兩百里左右,組織抵抗的人物只是一個縣令。

就這種次核心地區,這種人員配置,都能兩次把安史叛軍打得灰頭土臉。如果唐玄宗願意固守長安,安史叛軍怎麼可能取得勝利呢?

唐玄宗棄守長安,和太子南北分開,不是因爲安史叛軍勢大,而是因爲內訌。

換言之,安史叛軍拿下的長安是大唐政府的饋贈,而不是他們有多麼了不起。

也許有人會說:“扶風這種小地方,安史叛軍並未放在心上,一時大意才被薛景仙擊敗兩次而已。”

這種觀點是無法成立的,因爲扶風的戰略價值實在是太大了。

如果安史叛軍奪取了扶風,就等於卡住了大唐西北軍區的咽喉,因爲整個江淮地區的物資,都要通過扶風進入西北。

江、淮奏請貢獻之蜀、之靈武者,皆自襄陽取上津路抵扶風,道路無壅,皆薛景仙之功也。

太子李亨爲什麼要北上靈武呢?因爲他的基本盤在西北軍區,他迫切需要取得西北軍區的支持。

可如果安史叛軍奪取了扶風,太子李亨就算抵達了靈武也沒有什麼意義。

不久之後,扶風更名爲鳳翔。對於瞭解五代十國的朋友而言,這個地名應該不用我多介紹了,那真可謂是重中之重的一個地區。

扶風如此重要,安史叛軍怎麼可能不放在心上呢?又怎麼可能會一時大意呢?

除了扶風之外,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在西北地區,安史叛軍佔領的重要城池只有一個長安,那還是唐玄宗主動放棄的。

除此之外,西北地區相對重要的城池,安史叛軍一個都拿不下來。

史書對此的記載是:安史叛軍只佔據了以長安爲中心的部分地區,面積大概有二百平方公里。

賊兵力所及者,南不出武關,北不過雲陽,西不過武功。

而在某一段時間內,只要出了長安,立刻就能在許多周邊地區看到大唐的旗幟。要知道,此時的太子李亨還沒有稱帝呢,帝國的皇帝還是那個被污名化的唐玄宗呢。

自上離馬嵬北行,民間相傳太子北收兵來取長安,長安民日夜望之,或時相驚曰:“太子大軍至矣!”則皆走,市裏爲空。賊望見北方塵起,輒驚欲走。京畿豪傑往往殺賊官吏,遙應官軍;誅而復起,相繼不絕,賊不能制。其始自京畿﹑鄜﹑坊至於岐﹑隴皆附之,至是西門之外率爲敵壘。

就憑安史叛軍的這種表現,誰還敢說他們是憑藉真本事拿下的潼關?誰還敢說他們不立刻攻打長安是因爲目光短淺?

這分明是實力不足,只能等對方主動放棄。真要把唐玄宗等人堵在長安,那接下來只能血戰一場了。

安史叛軍有這個能力嗎?顯然沒有。

後來,太子李亨登基稱帝,並用了一年的時間做準備,從九月二十五日開始反攻,三天之後就收復了長安,二十多天之後就收復了洛陽。

在大唐帝國沒有準備的前提下,在封常清和高仙芝臨陣脫逃的前提下,在哥舒翰輕敵冒進的前提下,在大唐中央政府即將內訌的前提下,安史叛軍的推進速度非常快。

也正是因爲有了這四個前提,安史叛軍才能極其湊巧地拿下長安。

可我們看看西北軍,他們哪有什麼湊巧呢?一路硬橋硬馬地拿下,所花的時間和當初的安史叛軍差不多。

什麼是實力碾壓?這纔是實力碾壓!

看看這個速度,我們大概也能明白一點:唐玄宗爲什麼一直提防太子和西北軍區?因爲西北軍區實在是太強了。

行文至此,也許有人會奇怪:“既然西北軍區可以用實力碾壓安史叛軍,太子李亨又爲什麼要準備一年之後才大舉反攻呢?更重要的是:他還向回紇借兵了!”

這件事的關鍵點就在於回紇和吐蕃這些外族身上。

大唐爲什麼要設置西北軍區?爲什麼要把精兵強將全部往西北堆?就是爲了防範回紇和吐蕃的入侵。

很多人在說起明朝的時候,總喜歡說“天子守國門”,把這種行爲看做明朝專屬。

事實上,哪朝哪代幾乎都是“天子守國門”。

西漢王朝的大敵是匈奴,所以西漢的都城在長安;北宋的大敵是遼金,所以北宋的都城在開封;唐朝的大敵是回紇和吐蕃,所以唐朝的都城在長安。

他們這樣做的目的也很簡單,就是不能把政治中心和軍事中心分開,否則一個國家兩個中心,早晚會惹出大亂子。

長安的丟失原因,主要是大唐皇帝和太子即將產生內訌。當太子李亨決定反攻安史叛軍的時候,已經做好了接受帝國西部版圖即將大幅度縮水的現實,這才與回紇和吐蕃達成默契。

如果不是這個原因,那麼當太子李亨決定東進收拾安史叛軍的時候,隨時都有可能被安史叛軍、回紇和吐蕃聯手打崩盤。

很多人都說,回紇的四千精兵進入中原,立刻就能讓安史叛軍聞風喪膽,可見他們的戰力太強了。

這話對一半,前半句對,後半句不對。

在冷兵器時代,武器和盔甲很少出現代差,同兵種之間的戰力差距不像熱兵器時代那麼大,所以我們千萬不能誇大回紇四千精兵的戰力。

回紇四千精兵之所以能讓安史叛軍聞風喪膽,不是因爲他們的戰力,而是因爲這其中透露出來的戰略意圖。

對於安史叛軍而言,當他們看到回紇四千精兵的時候,立刻就會明白:大唐西北軍區已經與回紇和吐蕃達成了默契,免除了後顧之憂。

在這種背景下,回紇四千精兵算得了什麼呢?擁有絕對優勢的西北軍區纔是狠角色啊。

現在,這個狠角色馬上就要朝安史叛軍出手了,他們怎麼可能不怕呢?

我用二戰給大家舉個例子:當德國與蘇聯在西部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德軍突然發現有一支掛着日軍番號的部隊與蘇軍共同作戰,他們肯定也會立刻聞風喪膽的。

因爲日本是德國的盟友,可現在這個盟友居然和敵軍站在了一起,這意味着蘇聯的東部戰線已無任何憂慮,隨時可以調兵到西部收拾德國。

從這個角度來看,到底是這支日軍的實力強大呢?還是透露出來的這個信息更可怕呢?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除了有回紇和吐蕃的掣肘之外,太子李亨其實還有一個顧慮:他也擔心自己無法控制西北軍區。

我在之前的幾篇文章中一再說:唐玄宗根本不是老年癡呆,而是太自私,他把自己的皇位置於國家利益之上。

可我們看看太子李亨的所作所爲,其實和唐玄宗沒什麼兩樣。

唐玄宗在位時,一直重用李林甫和楊國忠這樣的所謂“奸臣”來制衡朝堂,太子李亨登基之後,立刻用大太監魚朝恩來節制郭子儀和李光弼等衆多軍方大佬。

其實在大規模反攻之前,太子李亨也曾試圖組織過一次大規模反攻,但他始終讓一些文職官員節制西北軍將帥,結果自然是一敗塗地。

其實唐玄宗也好,太子李亨也罷,他們之所以遲遲無法平定安史之亂,絕不是因爲實力不夠,而是因爲他們始終要分心他顧。

從唐玄宗到太子李亨,他們一會讓文職官員指揮西北軍將帥打仗,一會讓大太監節制西北軍將帥,一會又頻繁干預前線行動。

用現在的話說,這是標準的“外行指揮內行”,焉能不敗?

可問題是:如果不這樣做,無論是唐玄宗還是太子李亨,他們都擔心前線兵變,因爲西北軍區實在是太強了。

不把這些軍方大佬收拾妥帖,無論是唐玄宗還是太子李亨,晚上都是很難睡着的。

唐玄宗和太子李亨的這種做法對不對呢?其實是對的,因爲人這種生物,天生就是得寸進尺的。

當安史之亂行將結束之時,河北地區依然是亂糟糟的,爲什麼呢?

這絕不是西北軍區沒能力平定河北全境,而是他們開始養寇自重,當安史叛軍希望有條件投降的時候,他們全部接受。

按照他們這種玩法,河北地區能安定纔怪。

也正是由於他們的這種玩法,使得藩鎮之亂很快拉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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