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總是痛的，星標我們陪你

文/陶瓷兔子，頭圖基於CC0協議使用

今日份碎碎念

溫柔不是一種性格特質，而是一種經歷。

1

如果說《紅樓夢》裏真有什麼反派，賈環一定名列其中，而且還是你一眼看去就能認出的那個。

賈環是賈政的庶子，長了一張不討喜的臉不說，就連一向遭賈政嫌棄的寶玉，在賈環“人物委瑣，舉止荒疏”的對比下，也顯得神彩飄逸，秀色奪人，讓賈政平日的厭惡之心都去了七八分。

元宵節元春從宮裏傳來了燈謎，唯獨賈環和迎春猜錯了答案。

好歹也是每天去上學的公子哥兒，出個燈謎也是前言不搭後語，以至於一貫雍容的元春都刻薄了一把，直接連猜也不猜，就讓太監帶了回來，成了衆人茶餘飯後的笑話。

人要是蠢，就不能壞，可賈環偏偏總是要靠着使壞換一點存在感。

因爲嫉妒寶玉得王夫人寵愛，就把滾燙的燈油推倒在寶玉臉上。在賈政面前告寶玉的黑狀，害的寶玉狠狠喫了一頓板子，都是賈環的手筆。

對賈環這樣的人，總是三分同情，抵不過七分嫌惡。

這世道並不是完全不給平庸之人出路，他大可以像迎春那樣做個木木的人，或者像惜春一樣，以冷情冷性跟周圍的一切切割乾淨。哪怕就是低調一點，也總好過自取其辱。

可他偏不，像個跳樑小醜一樣，讓人忍不住要罵一句“活該”。

2

我這幾天在讀嚴歌苓的中篇，看到了一篇名爲《耗子》的小說，說的是文工團裏有個女孩叫黃小玫，因爲狐臭和愛藏東西，受到女孩子們的排擠。

人物的原形，很像是《芳華》裏的何小萍。

但她又不是何小萍那樣自尊自守的女孩，明知道自己不受待見，還要把“乾巴巴的油條，啃得缺牙豁齒的饅頭，三天前午餐的滷豆腐乾”藏在被子裏，自己晚上偷喫，像只耗子一樣猥瑣。

她甚至還有窺私的怪癖，文工團的女兵們在陽臺上發現了一個墊着海綿的胸罩，其他女孩不過猜幾句笑幾聲，黃小玫卻能在天橋上守到深夜，暗戳戳賤兮兮的等待捕獲那個胸罩的主人。

每年例行的身體檢查，她都要等到最後，然後跟婦科檔案室的護士搭訕，偷看其他人的檢查記錄，看看那些平時最得勢的女兵的關鍵欄目裏，是否填寫着跟她一樣的“未婚形外陰”。

就…多少有點噁心吧，而這樣的噁心，又會變本加厲的落回她頭上，變成罪有應得。

可嚴歌苓也藉着穗子之口，在很多年之後跟黃小玫這樣的人達成了諒解：

她知道一切無法追究的醜惡最終都會在她這兒落定…她必須時刻準備着，一旦侮辱不可忍受，她能亮得出一顆咬人的祕密牙齒。

忽然就想起紅樓裏的賈環，和不知道在哪兒看到的一句話：

人際關係緊張，概括來說，就是“沒怎麼被人溫柔地對待過”。

3

紅樓裏有誰真正溫柔的待過賈環嗎？

寶玉只愛姐姐妹妹，一貫沒有什麼兄弟情，親姐姐探春也不喜歡他，做鞋給寶玉從來沒他的份兒。

王夫人留住他抄《金剛經》，端的也是一副母慈子孝，可正主兒寶玉一進來，王夫人眼裏的愛就藏不住，寶玉可以躺在王夫人懷裏撒嬌，可他只能一邊端坐着抄經，一邊忍受王夫人身邊丫鬟們的嫌棄。

罵着趙姨娘，一不留神就是一句“養出這樣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種子來”，字字句句都是打在賈環臉上的響亮耳光。

嫡母這樣也就罷了，親媽也好不到哪兒去，賈環跟寶釵的丫鬟玩牌輸了錢，被丫鬟搶白“你不如寶玉”，又被隨後趕來的寶玉趕了出去，自己都委屈的不得了，親媽趙姨娘不僅不安慰他，還劈頭就是一頓罵：

誰叫你上高臺盤去了!下流沒臉的東西。那裏玩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沒意思。

這種漫山遍野的嫌惡和惡意，對一個人的人格是種很可怕的摧毀。

它讓一個人厭惡自己，卻也只能依靠被厭惡着的自己。它也讓人對身邊一切都充滿了憤恨和懷疑，身不由己的推開身邊僅存的暖。

我有時候覺得，賈環像極了雨夜裏的一隻流浪狗，你看它骨瘦如柴，看它瑟瑟發抖，心有不忍的的剛想替它拂拂雨水，可剛伸出手，就被它咬了一口。

賤嗎？壞嗎？

但又沒人溫柔的摸過它，它怎麼知道這隻向自己伸來的手，背後藏得是善還是惡。

4

《紅樓》裏唯一兩個真心待賈環的丫鬟彩霞和彩雲得到了什麼呢？

彩霞被王夫人使喚着去哄寶玉睡覺，眼睛卻只看着賈環，可這份心得到的卻是賈環的風言風語：

“我也知道了。你別哄我。如今你和寶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來了。”

彩雲把很多東西私贈給了賈環母子，提心吊膽了好幾天，直到寶玉因爲不想鬧事兒，把少了東西的事兒應承下來才鬆了口氣來給賈環母子報信。

可迎接她的，並不是“苦了你了”的體諒，甚至連一個微笑都沒有。她偷偷補貼賈環的那些東西，又被賈環摔回了她臉上：

你這兩面三刀的東西，我不希罕。你不和寶玉好，他如何肯替你應！你既有擔當給了我，原該不與一個人知道。如今你既然告訴了他，我再要這個也沒趣。

我每每看到這一段都會覺得遺憾。

賈環這種人的一生，大概都得不到幸福了。

多麼渴望被人接納和偏愛，卻永遠對別人的善意充滿了懷疑，以至於要揪着所有蛛絲馬跡，一遍一遍去質問和驗證：

你不是騙我的嗎？你是真心的嗎？你真的不會變嗎？

像是一個坐在過山車上的人，卻拼命拿刀去割維繫着自己生命的安全帶，等到唯一的那點牽絆也斷開，就只剩下萬劫不復。

5

我也是在後來才明白從沒被愛過的人，爲什麼總要走進這種自毀式的悲劇命運。

人皆是爲了自己的幸福而活，一生奮鬥的目標是被愛，被承認，被尊重。

可唯獨賈環這樣的人，一生的努力都是在證明他從童年就得到的那個印象“我是個很糟糕的人”。

一語成讖般的，真的長成了一個猥瑣的，醜惡的，扶不上臺面還滿肚子壞水的人。

那錯的也是他全部的，如果連這點錯的東西都不剩下，那他還有什麼呢？

去愛嗎？去包容嗎？去欣賞嗎？他自己都沒得到過的東西，怎麼可能給予別人。

這樣的人，連得到的憐憫都不純粹，而憐憫中的嫌棄和指責，又會逼着他們退回自己那個糟糕的殼裏。

像是一個永遠無解的循環，封住一個人走向光亮的腳步。

而他們也註定沒辦法溫和平靜。

害怕被人傷害，於是去傷害別人，害怕別人看不起自己，索性就把自己丟到塵埃裏，在自毀和被別人毀掉的不甘心之間，戾氣和陰暗自然滋生。

我不知道這樣的人會走進什麼樣的結局，會像黃小玫一樣瘋掉，還是會像賈環一樣，無聲無息的被邊緣化，直到沒有人在意他在書裏慢慢失蹤。

不過是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