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靖邊縣79歲的王某是幸運的,失去生活自理能力的她,遭長子馬某寬活埋3天后被警方救出,目前生命體徵平穩,可以順利地慶祝又一個母親節。她如今的願望是,不要因此事而重判已被批捕的馬某寬。

活埋親生母親,在21世紀的現代社會自然是駭人聽聞的舉止,但其實歷史上很長一段時間裏,棄老的做法其實並不鮮見。一方面朝廷嘉獎孝子賢孫,一方面民間各地又不乏被默許的“寄死窯”:老人到了60歲,不能幹活生產反而消耗糧食,子女就將其背到寄死窯中。寄死窯一般長2米寬1米高1米,反正大小剛好能容納下一個人。老人進窯後子女每天送一次飯、同時在洞口砌一塊磚,一直送飯到將洞口封死爲止。不嫌麻煩的會在老人死後開窯重新安葬,嫌麻煩的就此罷手。

類似的棄老處所,各地名字不一,依筆記和野史地方誌記載還有自死窯、棄死窯、棄老洞、模子墳、油簍墳、六十花甲子、生藏(音cang)等等。

在湖北漢江地區,自死窯被開鑿在離江面不高處的石壁上。老人在漢江漲水前被放入洞中,隨後起潮的漢江水會將老人和遺物全部沖走不留痕跡,乾淨利落得令子孫們不會傷心。在漢江邊的鄖縣北崖山上,這樣的自死窯數量超過兩位數。而武當山南麓陡坡上的自死窯,門栓洞在裏、插門槽卻在外,門只能從外面開啓。

跟用天然石洞加工成的自死窯不同,膠東地區的模子墳是百分百的人工製品。磚石被壘成類似磚窯的建築,頂端有口而底下無門,大概兩人高。老人被用繩子從頂端吊入,之後能活多久,就全看子女什麼時候停止送飯。油簍墳的形制與模子墳差相彷彿。

而六十花甲子和生藏,雖然是人工建築卻是位於地面之下的箱形坑洞。老人在裏面餓死之後直接覆土掩埋,以作墓穴。民國學者馬長壽在《中國古代花甲生藏的起源與再現》一文中說:

在遠古時候,年老的人是不準永久活在人間的。無論男女,按天干地支配列的說法,(六十歲)已足一個整的輪迴了……一個人在輪迴中死去最妙。但不幸還有人在六十開外還活着,皇帝便不准他活在人間,請他到生藏中去過活。事前,子孫們爲他修築生藏,在地下給他砌好和死墓相彷彿的洞穴,以夠老人生息爲度。老人死後便成了他的永久的家室。修妥之後,回家宰殺牛羊,宴請賓客,然後各親友家屬對於這位活祖宗舉行活祭。祭畢便把他活送到陰黑的藏裏,由此便不能重見天日。

另外從各地和各民族的民間故事中,棄老的習俗也可見一斑:

陝西《送“老人家上山”的傳說》山西《花甲生藏》 河北《活埋老人的風俗是如何改變的》 河南《六十老人不再活埋的來歷》 朝鮮族《七十活葬是怎麼取消的》 土家族《兒子要抬老子到廟裏去》 彝族《摔父親的兒子》 鄂溫克族《羊尾巴堵嘴的故事》 ……

不管是慢慢餓死還是一下摔死、是活埋還是江水沖走,棄老的做法數千年來在各地都並非孤例。二十四孝和重陽敬老,與六十花甲子和模子墳同時共存、並行不悖。

要是格局再大一些、視野再寬一些,就知道中國也絕對不是孤例,因爲全世界都在棄老。

近鄰日本的棄老習俗歷史悠久,神話傳說中的“山姥”即是被拋棄的老人滿腹怨恨,變成惡鬼在山中襲擊路人。日本各地都有被俗稱爲棄姥山的地方,而時間多是寒冷的冬天。今村昌平的電影《楢山節考》便是根據這一習俗而來:一百多年前日本信州的深山裏,老年人男人一過70、女人一過60,就要被背上山頂去任其自生自滅。

當地流傳的童謠實錄如下:

阿爸行爲不檢點,臥病三天喫米飯。鹽鋪阿酉運氣好,進山那天下大雪。

生了病還喫米飯,當然等於浪費糧食;而進山時下雪,無疑會更快了斷。電影裏,兒子辰平找到了一塊上面沒有屍骸的乾淨岩石,把母親放在上面,快步下山時飄起了大雪——這便是吉兆。

在俄羅斯,2500年前多爾曼民族就建造了石制的棄老建築物,形制和功能類似模子墳;西班牙穆爾西亞地區,老人被放入罐中埋於地下,頭部傷痕顯示其多半不是自願進罐的;十三世紀的中東,直接用一個大石餅把洞口堵住,連門栓門洞的都不用;在蘇格蘭,老人會被放在海邊的巖柱下,等海水漲潮的時候自然沖走——倒是與漢江邊近似。而恩格斯在《勞動在從猿到人轉變過程中的作用》裏說,“柏林人的祖先,韋雷塔比人或維爾茨人,在十世紀還喫他們的父母。”

在非洲,某些原始部落中的老年人失去生產能力以後,會被子女親朋抬到一棵樹上。樹下燃着篝火, 子女親朋與村民們圍着樹與篝火唱歌跳舞。老人被篝火的濃煙薰着、從高樹上栽下來之後,繼續進行祭祀與葬禮。而有些部落則不燃篝火,所有人一起搖樹,直到樹上的老人摔死到地上。

在北美,如今位於加拿大的哈德遜灣部落,流行將年老體衰的父母勒死,這是當地的道德準則。而愛斯基摩人會勸告老人躺在雪地上默默死去,或是當部落在外捕魚時,把老人關在圓頂茅屋中直到凍死。在格陵蘭, 一個病弱的愛斯基摩人已經無力登上他的皮船, 於是他請求孩子把他扔到大海中溺死。孩子們這樣做了, 但是他又浮到了水面上。一個深愛着他的女兒溫柔地說:“爸爸, 埋下你的頭, 路會更短些。”

在中美洲的墨西哥,老人在斷氣前就會被拋到公墓,用繩子綁在固定的位置上等死;有些老年教徒則會被生生封入雕像。

在南美,隨英國軍艦進行全球考察的達爾文,於他的《一個自然科學家在貝格爾艦上的環球旅行記》中寫道:“在冬天,火地島人由於飢餓的驅使,就把自家的老年婦女殺死和喫食,反而留下狗到以後再殺。”

可見北至北極、南至南美大陸最南端,棄老習俗早就是全球化的存在。人變老是沒法改變的自然規律,但人要是生活在生產力低下的貧窮地區,就或許只能自然地生,而沒法自然地死。

現代人之所以往往對棄老瞠目結舌,是因爲隨着文藝復興和工業革命的到來,生產力的提高促進了社會的文明進步。當糧食多到老年人在也夠喫、自己富裕到即便老人生活不能自理也能請護工的時候,棄老當然也就越來越少,而老年人的平均壽命也就越來越高。

老齡人口比例的上升,呼喚更人性化的福利制度。但作爲普遍保障的養老金,其實歷史不過區區一百餘年。1911年德國制定《養老保險法》,堪稱世界最早的養老金制度。1935年美國製定《社會保障法》,五年後開始支付退休金。到1958年,幾乎所有西歐國家都已完成養老保險制度的立法工作。

隨着二戰後歐美經濟的飛速增長,養老產業也隨之而興。充足的資金、相對完善的立法、巨大的市場需求……一系列因素拉動了歐美整條養老產業鏈的繁榮發展。“從搖籃到墳墓”的福利制度,使得歐美地區的老年人普遍感受到了人間的值得。

但另外的問題也隨之而來。從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隨着油價上漲和經濟發展停滯,歐美的失業率和通貨膨脹率都開始上升。在失業率高居不下時,人均壽命的延長又使得人口的老齡化程度進一步加深。再加上出生率逐年下降,幹活納稅的人越來越少,而拄着柺杖領福利的人越來越多。以往經濟上升時的高福利,逐漸變成了政府財政的大包袱。

於是從美國總統里根和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開始,歐美諸國紛紛開始延長退休年齡、減少國家養老支出、鼓勵企業和個人承擔更多的養老責任。但甩鍋將運行效率提高的同時,社會公平的矛盾又越來越尖銳:貧富差距越來越大,使得占人口越來越多數量的老年羣體越來越不滿。

如果說在平時,老齡化帶來的社會問題還可以掩蓋在一切正常的外表下,那新冠疫情一來,諸多隱藏的問題便迅速浮出水面。十天前,美國《大西洋月刊》發表了《我們正在殺死老人》的文章。“養老院的老人得到的資源和關注還不足一半,但他們卻佔到了死亡率的一半。”哈佛醫學院醫療保健政策教授大衛·格拉博夫斯基指出,這反映或者說強化了美國社會不言而喻的驚人事實,“我們認爲他們的生命沒有別人的有價值。”——這其實就是一種不公開宣揚但顯而易見的棄老。

一旦問題得不到解決,古老的棄老習俗就難免死而復生了。當又一個溫情脈脈的母親節來臨,白髮蒼蒼的老母親們除了按慣例慶祝之外,多半還希望聽到兒女信誓旦旦的保證:

媽放心,不拋棄不放棄,母親節快樂。

主要參考:

劉守華《“寄死窯”的文化謎團:棄老習俗與傳說》;徐永安《人類學視域下“老人自死習俗”的民俗信仰本質與文化價值》;李道和《棄老型故事的類比和文化內涵》;黃紹堅《難以相信:中國發現大量棄老遺蹟》;丁貴梓《西方養老體系出了什麼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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