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大閱兵,我是小號手

王學倫

2019年8月29日,國務院新聞辦公室舉行新聞發佈會,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週年大會10月1日舉行,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習近平將發表重要講話。慶祝大會後,將舉行盛大的閱兵式和羣衆遊行。這則消息,不由地使我想起了35年前,我作爲一名小號手參加國慶35週年大閱兵的情景。

平安店靶場集訓

1984年,我26歲,還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

當時我剛從原步兵第67軍201師601團調到軍政治部電影隊當放映員。雖然我的老團隊不是紅軍部隊,但她誕生於冀東暴動的烽火,成長於抗日戰爭的硝煙,歷經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戰爭的洗禮,是一支有着光榮歷史的英雄團隊。在團裏工作期間,我當過戰士業餘宣傳隊隊員,當過連隊軍械員兼文書,當過團政治處電影組放映員。在團裏這幾年,是我長身體、長知識、長才幹最多的一段時間,這期間我雖然提幹受挫,穿“四個兜”的願望落空,但我沒有一蹶不振,仍腳踏實地一如既往地幹好每一件工作。老團隊良好的環境,深厚的文化底蘊薰陶着我,我深愛着這支部隊,把自己的榮辱與她自覺地聯結在一起。

初春的一天上午,軍宣傳處文化幹事把我叫過去,對我說:軍區正在組建軍樂隊準備參加北京的國慶閱兵,要從我們軍抽調十幾名有軍樂演奏基礎的隊員,你在團宣傳對待過,有一定的基礎,你願意去嗎?

北京,天安門,國慶閱兵。

這幾個關鍵詞一下子佔據了我整個腦海。

作爲一個入伍前連縣城都很少去,入伍後也只是偶爾進過省城的戰士,能去北京參加國慶閱兵,這是何等榮耀的事啊!

我的心裏彷彿鑽進了一隻不安分的小兔子,撲騰起來。思維也變得異常靈敏活躍:20年前(1964年),我們團戰士業餘宣傳隊就曾進京給黨和國家第一代領導人彙報演出過,作爲這個宣傳隊培養的一名文藝戰士,能進京接受以鄧小平爲首的第二代黨和國家領導人檢閱,這不是冥冥之中的一種傳承嗎?這不正是自己多年來夢寐以求的嗎?

複雜微妙的心理活動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我立即不假思索地向文化幹事回答:我願意去!

就這樣,我和601團的十幾名戰友成了軍區軍樂集訓隊隊員。

訓練分爲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從4月份開始在濟南西郊的軍區平安店靶場進行爲期3個月的封閉式集訓。第二階段是到北京合練。

在平安店靶場集訓期間,通過認真系統地學習與閱兵有關的知識,大家才瞭解到,我國在1984年之前共舉行過11次大閱兵,20世紀60年代之後因政治運動和“文革”,天安門廣場上已經24年沒有進行閱兵了。1981年3月10日,時任中央軍委副主席的鄧小平指出:不能說閱兵式、分列式是形式主義,它對部隊作風培養有實際意義,通過閱兵式、分列式把軍隊擺一擺給大家看,也可以密切軍民關係,對加強軍隊訓練也有作用。3月18日,總參謀部根據中央軍委的決定,通令全軍,恢復軍隊內部的閱兵。12月,中共中央決定,1984年10月1日舉行國慶35週年閱兵,也是共和國第十二次大閱兵。這些知識和背景材料對我們集訓隊員來說,無疑起到了巨大的鼓舞和激勵作用,大家都鉚足了勁,要在天安門廣場展現軍樂戰士的光榮與夢想。

集訓隊根據每個人的特長作了科學分工,我擔任小號——一種被稱爲最具陽剛之氣的銅管樂器的吹奏任務。按照閱兵指揮部的規定,所有集訓的隊員,必須在進京合練之前熟練掌握全部23首慶典伴奏用曲的演奏和背譜任務,否則將被淘汰。這對於我這個只在團業餘宣傳隊吹奏過幾首常用樂曲,中間又撂下幾年的業餘隊員,困難和壓力是非常大的。

人貴有自知之明。我清楚自己能喫幾兩“米飯”。自己肚子裏那點所謂的文藝細胞、樂理知識是非常有限的。當年在新兵連裏之所以被選調到宣傳隊,就是因爲入伍前在生產大隊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跑過龍套,加之經常看的電影也是“八個樣板戲”,耳濡目染,對現代京劇《沙家浜》中郭建光、《智取威虎山》中楊子榮、《紅燈記》中李玉和的幾個主要唱段,能夠熟記於心張口就來,至於音色是否優美、節奏感強不強,就不敢說了,但高亢、嘹亮、底氣十足,還是矇住了不少人。但我深知,這點“道道”在生產隊社員羣衆面前賣弄一下可以,拿着到舉世矚目的國慶大閱兵上去絕對是不行的。不下一番苦功夫,肯定過不了關。

更爲要命的是,集訓隊根據每首樂曲的配器需要,讓我吹奏第二聲部。第二聲部吹奏的音符幾乎沒有一句主旋律,多數是後半拍的伴奏音,既難吹奏又難背記。真是難上加難,雪上加霜啊。

爲了不被淘汰,爲了能走向天安門廣場,我橫下一條心,就是掉上10斤肉,也要堅決練好小號!除了每天上課認真學習外,我還犧牲了很多休息的時間用來練習、背記,比其他隊員付出更多的時間。吹奏軍樂最受苦的是嘴皮子,一邊是銅質的號嘴,一邊是堅硬的牙齒,方法不當或不注意勞逸結合,嘴脣就會腫脹、起泡甚至潰爛。剛開始,我們這些業餘隊員幾乎人人嘴脣都腫得撅撅着,嘴巴也合不攏,一喫飯就鑽心地疼,但是沒有一個人抱怨和叫苦。

梅花香自苦難來。憑着一股給老部隊爭光和軍人絕不服輸的血性,我順利地完成了規定的集訓任務,最終成爲一名正式赴京的參閱隊員。

清河營地苦練

1984年7月初,我隨隊開赴北京來到聯合軍樂團駐地——清河某部軍營(這支部隊爲給聯合軍樂團騰地方,已到外地駐訓去了),開始了真正的煉獄式合練。

聯合軍樂團訓練,先不練吹奏技術,而是練站功,就是徒手站立和持樂器站立。北京的夏天,一點不比有“火爐”之稱的泉城濟南涼快多少。偌大的訓練場周圍都是樹蔭,我們偏偏要站在場地中央,在炎炎烈日下練站功,開始練2個小時不動,後來增加到3個小時不動。

長時間在烈日下暴曬,使人頭暈目眩,噁心想吐。感覺時間像凝固了一樣,走得特別慢。驕陽酷暑下,悶熱難耐,時間不長,汗水就像一條條小蟲子,順着臉頰和脊背慢慢向下蠕動,奇癢難忍,又不能用手去擦去抹,那種滋味,賽過嚴刑。有時汗水流到眼裏,殺得眼睛睜不開,也只能是眨眨了事。這絕對是對意志耐力的一種特殊考驗。由於天氣太熱,身邊不少戰友中暑暈倒了,我也有兩次腦子好像進入了混沌狀態,就在靈魂失去對軀體的控制時,一個激靈又清醒過來。這可能要歸功於我入伍前在老家農村割草、拾糞、幹農活,把身體摔打得結實硬棒有關。不論是誰,暈倒了抬到樹蔭下,灌點十滴水醒來再接着練,沒有一個打退堂鼓的。全體隊員憑着不辱使命的堅定信念,最終都練就了連續站立4個小時不倒、吹奏4個小時不喝水不排便的硬功。

說實話,在清河集訓隊苦是苦點,但生活之好是我沒有想到的,不僅每頓飯有魚有肉,主副食水果一應俱全,還經常給我們發奶粉、麥乳精、巧克力、火腿腸補充營養。要知道,在改革開放之初,這些都是我這個從山溝部隊來的戰士見都沒見過的奢侈品啊。

爲檢驗隊員對23首軍樂曲的吹奏水平,一級級考覈驗收就像過一道道“鬼門關”。音色不準,重來!節奏不穩,重來!達不到標準,誰也別想過關。

在聯合軍樂團,要想當個“濫竽充數”的混子,那是白日做夢。爲早日過關,大家主動自我加壓,不分晝夜地吹奏練習,就連睡覺,也在夢中哼着聽不清的曲子。

1200人的樂隊,每個隊員過了關這纔是最低要求,要達到在每分鐘116拍的節奏下,伴奏樂曲與分列式方隊配合得嚴絲合縫,纔是閱兵指揮部下達的最高標準。爲了達到這一目標,先是大隊合練,而後整個樂隊合練,再後來就是拉到飛機場,在跑道上與受閱方隊一次次地合練。

在看不到頭的飛機跑道上,頭頂似火的驕陽,腳踏炙熱的跑道,人就像在桑拿房裏一樣,開始大汗淋漓,過不多久,汗水就會被高溫蒸發得一乾二淨,剩下的就是口渴難耐,但還要一遍又一遍地吹奏,不達目的絕不會讓你去喝半口消暑降溫的綠豆水。那種乾渴的滋味,堪比《上甘嶺》。軍樂隊員和閱兵方隊官兵付出的是同樣的心血汗水,燃燒的是同樣的青春年華,歷練的是同樣的赤膽忠心。

如果說機場跑道白晝合練過後有浴火重生之感,那麼金水橋畔子夜預演帶給我的更多的則是心靈的震撼。9月22日晚上,閱兵指揮部在天安門廣場舉行了最後一次實地預演。

是夜,天安門廣場周圍已經戒嚴,從新華門到王府井南口之間的長安街燈火通明。偌大的天安門廣場,僅有我們聯合軍樂團的全體隊員站在天安門正前方的國旗北側。子夜時分,隨着樂團總指揮的手勢,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義勇軍進行曲》在寂靜的夜晚突然響起,樂曲的聲波在天安門城樓和廣場周圍建築物之間迴盪,令人爲之震撼。隨後,徒步方隊、機械化方隊在軍樂的伴奏下依次通過,特別是機械化方隊通過的時候,戰車的隆隆聲、履帶碾壓聲,淹沒了軍樂伴奏聲,但大家還是在統一指揮下,有條不紊地熟練演奏着一首首樂曲。

經過半年多的艱苦訓練,這幾十首樂曲已經融入了大家的血液,只盼着那激動人心的時刻快快到來。

天安門廣場受閱

盼望已久的時刻終於來到了。

1984年10月1日凌晨3時,我隨隊伍準時從清河營地出發。晨曦初露的時候,我們抵達人民大會堂西面小樹林。6時左右,每個人發了一個帶封條的扁平方盒子,拆開封條,裏面裝有面包、餅乾、雞蛋、火腿和牛奶等方便食品。我和許許多多的戰友一樣,內心被激動、喜悅和興奮包裹着,就像即將奔赴戰場的將士一樣,期待着激情的燃燒、情感的釋放,哪裏還有心思喫更多東西。帶隊的領導看到大家只是象徵性喫了一點,就命令大家必須把分配的食物喫完,因爲沒有必要的能量儲備,五六個小時根本堅持不下來。喫過早飯,大家換上了嶄新的軍樂團演出禮服,從被嚴密封存的樂器箱中取出樂器,做着最後的準備工作,而後靜靜地待命。

上午8時整,聯合軍樂團列隊進入國旗北側的指定位置,大家像釘子一樣釘在地上一動不動。此時,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廣場上,我們這支綠色方陣的出現,立即吸引了中外各路記者,紛紛扛着“長槍短炮”對着我們照個不停。

9時58分,我按指揮員的手勢將小號高擎到位。10時整,當雄壯的《義勇軍進行曲》在廣場上空迴盪的時候,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要知道,能在這個莊嚴而神聖的時刻,親自在祖國的“心臟”北京天安門廣場的國旗下演奏國歌,不是每一個文藝戰士都能得到的榮耀。

10時5分,時任中央軍委主席的鄧小平同志乘坐紅旗牌閱兵車,緩緩駛出天安門,駛過金水橋,向東調頭後停在軍樂團前面。當時我在第二排,離鄧小平同志停車的地方僅有20米左右的距離。演奏間隙,仰視着一代偉人鄧小平從容、自信、睿智的臉龐,一種巨大的幸福感湧遍全身!

在節奏明快的檢閱進行曲旋律中,鄧小平同志在閱兵總指揮、北京軍區司令員秦基偉陪同下,莊嚴檢閱了陸海空三軍部隊。閱兵完畢,鄧小平同志登上天安門城樓,發表了重要講話,要求全軍將士“務必時刻保持警惕,不斷提高自己的軍事政治素質,努力掌握應付現代戰爭的知識和能力”。這擲地有聲的話語,不僅是軍委主席對全軍將士發出的偉大號召,也是祖國和人民的殷切期望!

分列式開始了。在軍樂團奏出的雄壯有力的分列式進行曲中,18個徒步方隊威武雄壯,整齊劃一,浩浩蕩蕩,猶如排山倒海;24個機械化方隊鐵流滾滾,機聲隆隆,氣勢如虹,發出震人心魄的轟鳴聲。

作爲一名共和國軍人,最令我揚眉吐氣和激動的是,我們國家從開國大典時受閱的”萬國牌“武器裝備,到國慶35週年時受閱的各型飛機、導彈、裝甲車、火炮、火箭佈雷車,都是我國自行設計、自行研製、自行生產的,有些還達到世界先進水平,這青蛙中國國防現代化建設邁出了可喜的一步。

天翻地覆慨而慷。從1984年大閱兵到現在,僅僅過了35個春秋,我們的國防實力和武器裝備又發生了質的飛躍和變化:我國自主設計建造的航空母艦下水,“殲--20”、“運--20”等一批先進武器裝備列裝部隊,天河二號超級計算機、北斗二號衛星工程等一批關鍵技術實現重大突破……這一切無不證明中國軍事實力大幅度提升,中國擁有了舉足輕重、令強敵再也不敢小覷的國防軍事力量。

作爲一名有着40多年兵齡和黨齡的軍隊新聞工作者,能夠與祖國同奮進,與人民共命運,與這支英雄軍隊科學發展的鏗鏘步伐同頻共振,該是一種多麼值得珍惜和慶幸的豪邁情懷呵。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我還記得,國慶35週年閱兵結束後,爲配合首都上百萬人民羣衆遊行,我們又不知疲倦地吹奏了具有時代特色的《在希望的田野上》《歌唱祖國》《咱們工人有力量》等曲目。這期間,我親眼看見了大學生隊伍中突然打出“小平您好”的巨幅標語,見證了天安門城樓上下領袖和羣衆水乳交融的熱烈場面;親身感受了遮天蔽日的鴿羣、漫天飄飛的氣球傳達出來的祝祖國明天更美好更富強的美好心聲。當吹奏完《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最後一個音符時,我清醒地知道,我已出色地完成了任務。

閱兵結束後,我胸前掛上了入伍以來的第一枚軍功章。

作者簡介

王學倫,退休軍官。曾任中央電視臺濟南軍區記者站站長。先後參加1984年建國35週年國慶閱兵,雲南老山地區對越防禦作戰,1998年長江抗洪搶險,“和平使命—2005”中俄聯合軍事演習,2008年汶川抗震救災等重大活動電視宣傳報道。被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授予“全國抗震救災模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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