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性空”二字害得多少人着了魔怔——既然花朵是空的,我還賞它作甚?既然容貌是空的,我還洗臉作甚?既然父母是空的,我還孝順作甚?既然珍寶是空的,我還佈施作甚?既然淨土也是空的,我還修行作甚?內心由此而崩潰了。佛陀拈花,迦葉微笑,拈花微笑,看似玄奧,細按則深有趣味。喝的都是茶,來的都是客,今天我們來聊一聊“拈花微笑”。

拈花微笑一詞出自《大梵天王問佛決疑經》,比喻徹悟禪理。佛陀在靈山會上拈花示衆,衆人都不能領會佛陀的密意,唯有摩訶迦葉尊者破顏微笑,印佛心印,成爲禪宗的初祖。佛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咐囑摩訶迦葉。”佛陀拈花,迦葉微笑,迦葉尊者悟到什麼了?悟了“真空妙有,妙有真空”。花朵盡態極妍,佛陀輕拈指尖,花香幽幽,讓人的五蘊、六根都了知了花的存在。可是,花朵真的存在嗎?是的,存在過,卻無自性。

何謂“自性”?有自性的東西起碼具備三個屬性:獨立的、單一的、永恆的。獨立,是指它的存在不依靠其他的條件和周圍的東西;單一,是指它沒有主從或干支的分別,是不可分割的;永恆,則是指它是永遠不變的東西。反觀那花,它依賴陽光、雨露、土壤、種子等條件而生,可以粗分爲花瓣、花蕊、花莖、花葉,並非永不凋謝,因此,花無自性。這就是“妙有真空”。細思量,塵世間的杏花春雨也好,海棠未眠也罷,再絢爛多姿、再流光溢彩,究其根本,哪樣不空?

迦葉之笑,在於他深諳“真空便能妙有”的道理——萬物的“性”雖空,“相”卻不空。佛陀既不否定物相,也不肯定自性。性與相、無與有,二者辯證統一。恰似人的生命:一方面,人一旦生下來,就會沿着嬰兒、兒童、少年、青年、中年的方向一直生長;而另一方面,人一旦生下來,也會一天天地邁向逝去。但是,我們誰也不會笨到因爲遲早要逝去而捨棄自身。既然如此,爲什麼要執於“真空”而忽略“妙有”呢?

對於空性,一位大德曾經開示過三個竅訣:一切萬法什麼都不是(妙有真空)。什麼都不是,什麼都可以顯現(真空妙有)。什麼都可以轉變。重點在哪兒?在於轉變。後人常把拈花微笑與《華嚴經》中的“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聯繫起來。莫道區區十字少,細細思量,境界無窮。花,沒有自性,故而可以轉變。在遊人眼中,花是景色;在女人的眼中,花是愛情;在花農眼中,花是鈔票;在蜜蜂眼中,花是食物;在小含生眼中,花可能是大千世界。

世間亦然,因爲沒有自性,故而存在無數種可能。“人生如寄,多憂何爲”在蘇軾眼中,世間是旅店;“風威侵病骨,雨氣咽愁腸”在李煜眼中,世間是傷心地;“英英妙舞腰肢軟”在柳永眼中,世間又是花街柳巷。只要因緣具足,花與世界,便可轉化無礙。

不僅可以轉變,而且可以相容。我們既可以把三千大千世界放在花蕊上,也可以在一片葉子上照見十方三世諸如來。“芥子納須彌,毫端現寶王”,這不是天方夜譚。立足於緣起性空,《華嚴經》中大小相容、廣狹無礙的境界均可現前。無需詫異,萬法既可轉變,一切匪夷所思的事情就有可能實現。

禪宗善見微知著——在一朵花中,參悟大千世界;於一片葉裏,領悟如來真義。有這樣一則禪宗公案:宣鑑禪師從小出家,年輕時就能爲人講法,他對《金剛經》頗有心得,著有《金剛經·青龍疏鈔》。由於他俗家姓周,世人稱之爲“周金剛”。聽說南方提倡“頓悟成佛”之說,他很不以爲然,便帶着《疏鈔》南下,準備破斥邪說。禪師途經一家點心店,腹飢,想買點心充飢。店裏有位老婆婆,見禪師行囊很重,就問他:“你肩上擔的是什麼啊?”“《金剛經》的疏鈔。”禪師回答。“你懂嗎?”“不僅懂,而且講過很多年。”老婆婆便道:“我有一個問題,如果你答得上來,點心分文不取。若答不上來,請到別家去買吧!經雲:‘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不知你點的是哪個心?”

禪師一時語塞,只好背起行李繼續趕路,但他心裏始終不忘這個疑團。晚上,他來到龍潭禪師的寺院,拜訪過後,臨走時看到外面太黑,就返回取燈。龍潭禪師點了一根蠟燭遞給他,他伸手接時,仍在思維白天的事。正在此時,禪師“撲”地把蠟燭吹滅了,當下宣鑑禪師恍然大悟。類似的公案在禪宗裏有很多,它們看似充斥着家長裏短、喫喝拉撒,實則深藏玄機。見微知著,一葉知秋,大概就是禪宗的修行風格吧。

佛陀囑咐:“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禪宗不施設文字,不安立言句,直傳如來心印,稱爲教外別傳。微妙法門是離戲論的。戲論者,非理之言論,無義之言論也。戲論,就是用表達思想的語言和詞彙認知的過程。大道至簡,大巧若拙,越是深刻的情感越難用語言表達,越是精妙的法理越難用言辭描述。在這個不立文字、無有桎梏的境界裏,你可以盡情思維、放飛想象,翱翔於廣袤清明的虛空中,尋覓一切可能。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在迦葉的恬然一笑裏,藏着不可思議的華嚴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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