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每日出入新發地謀生的人)

新發地批發市場關閉的那天早上,陳寶生(化名)正開着麪包車打算去進貨。

過去二十多年,他幾乎每天如此:三點多起牀,四五點到果品批發市場,再把貨拉回到他租住的街道便民市場。

三十來箱水果,每箱四五十斤,他搬起來越來越喫力——畢竟52歲了。當他只有這個年紀的一半時,他帶着一身力氣,從山東老家來到北京謀生。妻子剛剛生產,家中空空。

這些年,他租的平房拆了,換到現在租的地下室。擺的小攤也換了幾波,終於在現在的市場稍稍站穩了腳跟。

他一天也不敢歇息,妻子懷孕時沒停過,過年更不敢停,就連這次新冠疫情,他也沒有停業過。停一天,就是一天的攤位費,就有幾個老主顧走到別人家去。

水果攤養大了他的兩個女兒。但日日勞碌,他跟孩子們很是疏遠,小女兒患上了嚴重的心理疾病,他只能繼續拼命地幹活,支付女兒昂貴的住院費。

這次,是他難得的休息。新發地關了,他作爲每日進出的人,要居家隔離14天。如今,他每天喝四兩二鍋頭,在家睡上大半天。然後,繼續憂心他的生計。

這是北京疫情中,一個普通的水果攤販的故事。

生鮮超市  本文圖片均爲受訪者供圖

以下是陳寶生的口述:

【一】

12號,是我最後一次在新發地進貨。

每天凌晨四五點左右,我都會開面包車到那的果品批發市場去,我現在的家在東城區的一個街道,開車快的話15分鐘就能到。進貨回來後六點多,就在我家附近一個新發地菜籃子市場裏賣,晚上七八點收攤。

那天下午,我正和媳婦在市場裏忙活,聽着市場裏的顧客和商戶在傳,說因爲發現疫情,新發地的海鮮城和肉食區都封了。我心裏有點慌,但是不太擔心會影響自己,因爲水果區和海鮮城肉食區是分着的,我平時都沒去過那邊。

13號凌晨3點多,我照常起來去進貨,走京開高速,快到了的時候發現輔路堵車嚴重,該下高速時發現京良路出口被交警封閉了,我心想,不好。

一看交警舉着的牌子,新發地所有市場都封閉了。我只能從下一個出口下高速,往回走。路上臨時決定到東邊的大梁路市場進貨,到那裏發現,比新發地堵得還厲害,全是上那進貨的。

當天貨沒進成,賣的剩貨。我開始心不在焉,覺得有點鬱悶——沒了新發地,就只能擠着到其他小市場進貨。

上午,我從手機新聞裏看到了新發地關閉的官方消息。我經常從那進貨的賣桃的一家,兩三千斤的貨被扣了,人也隔離起來了。下午三點多,市場所在社區的居委會工作人員到市場調查,和市場老闆挨個攤位問,誰是從新發地進貨,說如果瞞報後果很嚴重。我沒猶豫直接彙報了,填了基本信息。

晚上10點,我都上牀睡覺了,居委會來電話通知要我第二天上午8點準時到天壇體育場裏檢測,準備好身份證。11點,居委會突然到我家敲門,問了一些更具體的信息,然後在我家門上貼了居家隔離十四天的通知。本來平時早早就睡了,那天夜裏半宿沒睡着。第二天三點多像往常一樣醒了,躺在牀上幹待著,熬到七點,出門了。

到了天壇體育場檢測站,發現來檢測的全是我們街道的,有像我一樣賣東西的,但更多的是到過新發地買菜的居民。排隊時候聊天,還有七八十歲的老頭老太太自己坐免費公交車到新發地買菜,就爲了便宜那麼幾毛錢,哎呀真是。

天壇體育場檢測點

等了半個小時左右,就輪到我了。我走進帳篷,一開始有點緊張,結果人家拿個長條(棒)往液體裏沾一下,伸到喉嚨裏攪和一下,就行了(注:取咽拭子)。聽工作人員說,當天就有五六百人來這檢測。他們告訴我兩天以後出結果,回家等着吧,我就回去了。

我和媳婦、母親住在一塊。在家隔離這幾天,我們家裏喫的都是13號那天儲備的一些菜。家在樓房的地下室,照不着太陽。我媳婦最近精神很差,情緒容易失控,沒少吵架哭鬧。昨天,市場組織我媳婦也去做檢測了,也還沒出結果。

生意上我只能求旁邊賣菜的幫我看着攤,儘量把剩下的水果賣了,品相不好的就降價賣。我們的攤位一年的租金是20萬,一天光攤位成本就損失五六百。

我們市場屬於社區便民的小市場,總共才二三十個攤位,我們是唯一賣水果的攤,其他的還有蔬菜、熟食和小飯館。市場裏還有一家賣蔬菜的攤是從新發地進貨,也要回家隔離。附近已經有市場關了,我們這個市場可能也夠嗆。

【二】

我來北京賣蔬菜水果有二十多年了。我今年52歲,老家在山東濟南長清縣。

1994年,我媳婦懷大女兒,我想多掙錢,老家也沒什麼機會,就來北京了。一開始幾年在路邊賣,也沒有攤位費,生意不錯。2005年前後進入早市賣。

2017年我們這片拆遷,我家租了很多年的平房也被拆了,就在河北省和北京交界的固安買了房子,每天來回往返。進一趟貨要花的時間,從不到一個小時變成了將近兩個小時,所以要早起一點。

2018年,我們一直襬攤的大早市也拆了,一時找不到新的市場,只能停一陣。突然閒下來覺得有點不適應,索性休息休息。後來大女兒在濟南結婚,我們就回濟南盯着新房的裝修。

去年11月,我們來到了現在的市場,還屬於原來的街道。因爲在小路上,客流量小,周邊又有其他超市競爭,再加上市場是新開的,一開始生意很不好,進的貨賣不出去,第一個月賠了一萬。過了兩個月,生意慢慢有了起色,但是還遠遠趕不上之前在早市的盈利,也就原來的一半吧。

陳寶生所在的市場入口

原來一車貨一上午就能賣完,現在雖然每天都會根據前一天的量控制上貨的量,但是一天都可能賣不完,剩下的只能第二天降價繼續賣。不過我們還是有信心的,年前進了好多貨,有草莓、蘋果、香蕉、梨、柚子、橙子、橘子,準備多賣年貨。然後,疫情突然暴發了。

年前就聽說有新冠肺炎這麼個病,但是臘月二十九聽說武漢封城才意識到嚴重性。初一初二,很多周邊居民到市場搶菜,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小市場裏有那麼多人。但是水果不是必需品,而且不讓串門年貨又送不出去,所以賣得很差。好多箱草莓都爛了,我看着乾着急。後面一段時間勉強撐着,不賠也不賺。

2月10號左右,北京的小區陸續全封閉管理,我就又開始特別擔心。聽說有的社區想定點向商戶買食品蔬果,保證居民供應,我還報名了。後來因爲允許居民出門買菜,這個計劃就沒實施。正月十五以後,北京和河北進出管控嚴格了,我就讓媳婦留在固安的家裏,我自己留在市場賣水果,好在進貨的新發地沒受影響。

當時市場執勤的保安是湖北人,年前回去後就回不來了,所以我就像市場老闆申請兼任保安,晚上我也可以留在保安辦公室的沙發上睡覺。這時候市場裏邊只有兩家買菜的和我這個水果攤留着,其他人都回不來。

市場值班室

直到陽曆三月份,才陸續回來一些人。我一個人看攤很累,因爲是一圈攤,照顧這邊,那邊可能就照顧不過來,尤其是每天上午九十點鐘客流比較多的時候。原來中午會歇一歇,因爲買的人少,我就讓媳婦看會兒攤,我眯一會。現在就不行了,陸陸續續有人來,得不停地招呼着。

一開始特別累,有時候在攤上犯困,早上搬貨的時候感覺比原來更累了,其實量都差不多——三十來箱水果,每箱三四十斤——可能是因爲自己精力不夠了,後來慢慢也適應了。

因爲市場裏飯館都關了,喫飯也成了難事,就湊合着在辦公室的小竈做一口對付一下。晚上八點收攤,喫完晚飯九十點鐘給家裏打個視頻電話,看看女兒、母親、媳婦,沾枕頭就着了。第二天起來進貨要比平常晚一些,因爲要等其他攤位來齊,我才能去進貨,所以能稍微多睡一會兒。

那幾個月累得顧不上有啥感覺,有勁幹活就不錯了。慢慢隨着疫情好轉,天氣熱起來,生意漸漸恢復,但還是不如之前,畢竟一個人幹嘛。就這樣堅持了幾個月,直到我媳婦五月回北京來。

【三】

她回來以後,疫情基本沒事了。天氣也熱了,就開始上夏天貨了。

我家賣的都是大路貨,夏天像桃、西瓜、香蕉、蘋果、葡萄、香瓜什麼的。精品貨進口貨,雖然比大路貨更掙錢,但是根本不敢進,因爲我們這裏缺少流動客人。都是小區裏的居民來買,歲數大的比較多,消費水平又低。上回試着進了幾箱榴蓮、百香果和牛油果,買的人很少。但無論如何,生意慢慢恢復過來了,五月份的時候一天能賣出三四千塊的水果。

我們在市場附近的老樓租了一間地下室,一個月的房租是4800元。我把我媽、小女兒也接過來了。

我有兩個女兒,都是在北京長大。大女兒在山東工作。小的還在上高中,之前在保定上學,後來因爲和學校同學老師相處不好,就不上了。回到家也鬧得很厲害,還嘗試喫藥自殺,把我們嚇壞了,她媽急得哭,不知道到底爲什麼會變成這樣。5月份,到安定醫院一瞧發現是心理出了問題,大夫診斷說是“青春期精神分裂症”。我覺得她這個病可能和這些年長期獨自在外上學,受過委屈有關係。

從出生以來,我們都沒什麼時間陪她,但是我們這麼拼命幹就是爲了能供她出來啊,所以沒辦法啊。一個多月的住院治療已經花了6萬,但是無論如何都要先治好。所以,我們家現在生活儘量簡省着點,玩命幹活爭取把錢掙夠。

我沒什麼愛好,平時好喝點酒,在市場中午會喝一瓶啤酒,解乏唄。現在自己每天都喝四兩二鍋頭,算是個消遣吧。在北京這麼多年,我沒有啥朋友能出去喝酒打牌,自己偶爾在手機上下下棋,玩會兒鬥地主。雖然有親戚是北京人,但是這對於我們,就是個謀生和住的地方吧,融入不了,隔着一層啥。

趕上這波疫情,唯一的好處是我白天倒是能補覺了,今天就睡了一天。平時不可能有這種休息的機會,哪怕是一天也不行。

做買賣不是上班,你休息一天攤位費就損失一天,而且原來的老客人就走幾個,上別人家買了,所以停不下來。我媳婦懷孩子的時候都沒停,她也是生完過了滿月就回來了。非典的時候,小女兒剛一歲,我們也沒停,後來街道辦事處讓必須停,才停了三個月,過年更是一天也不會停。

今年疫情暴發以來,我一天也沒歇過。這麼多年,我每天的生活就只有家、新發地和市場。

人活着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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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tease 本文來源:澎湃新聞 作者:雒少龍 責任編輯:袁藝嬌_NB14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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