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宏刚

汉字与书法形影相随,前者是后者的造型基础,后者则是前者艺术化的外在映射。汉字从定型下来,再形成艺术化的书法,经历了漫长过程,是中华先民审美结晶和艺术修养逐步完善的体现。

汉字的雏形起源于新石器时代,是原始人通过模仿自然物象的造型,刻画在陶器上的一种装饰符号,被称作“文字画”,兼具有文字和图画的双重特征,集装饰功能、记事功能和交流功能为一身。

近现代著名学者沈兼士(1887年——1947年)先生这样概括“文字画”的特点:文字画为摹写事物之图象,而非代表言语之符号,虽为象形字之母型,而不得径目为六书象形指事之文。

可见,“文字画”虽然具有一定的审美功能和传递信息的功能,但还不是一种成熟的文字,只能看作是文字的雏形。

三皇五帝时期,当文字逐渐脱离图画,变得越来越规范后,为书法的繁荣发展打下了坚实基础。

李斯《峄山刻石》

“书法”一词的诞生,跟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大力推行“书同文”政策有关,这项政策旨在废除异体字,在书面交流上以“秦篆”为宗,对记录事件,传播信息,交流文化,都带来了很大便利。不过,此时的“书法”一词意思为:文字所遵循的书写法则。跟当今的书法一词在含义上完全不同。设立法则是为了书写出辨识度较高的标准小篆,方便书面交流和信息传播。

秦篆又称小篆,是在金文和石鼓文的基础上改进而来,主要特征是形体匀称瘦长,笔画去繁化简,提高了书写效率。秦篆的发明,是汉字历史上的重要进步。

从秦朝到西汉这200多年间,随着人们对文字的认识不断加深,已经不满足于汉字的实用价值,终于在西汉末年,对汉字完成了一项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改革——篆书蜕变为隶书,这是对汉字艺术价值的重大发掘。

把汉字从篆书变成隶书,主要体现出两大特征,一是把字的结体由纵势改变成横势,通俗来讲,就是把字体从原来的瘦高个变成了矮胖墩,这种变化主要是通过用笔方式和改变造型结构来体现的,线条里一波三折的趣味更加明显,能看出线条变化后带来的节奏韵律。

汉字“车”的演变

二是在笔法上突破了单一的中锋运笔,变圆笔为方笔,加入了侧锋、逆锋等多种笔法,使汉字的结构造型趋向于方方正正,为汉字的标准化书写进一步奠定了基础。

为了指导书法家的创作,在东汉时期,书法理论蓬勃发展,出现了许多很有影响力的书法理论著作,其中,以东汉著名学者许慎(58年——147年)的《说文解字》最有代表性,此书既是文字学著作,以“六书”为基础,对汉字的字形和渊源进行了系统而详细的考究,被誉为“汉字字典的鼻祖”。

同时,《说文解字》对书法的创作也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许慎在这部著作里有一句振聋发聩的见解:书,庶也,纪庶物也;亦言著也,著之简纸永不灭也。何谓法者?

这句话意思为:文字作为做学问的工具,自它发明以来就不会毁灭,会永远流传下去。然而,书写有法,写字时不能乱写,要遵循既定的法度,什么是法度呢?包含三个要素:笔法、笔势、笔意。

笔法特指执笔的正确方法,包括执笔的手势,如何使用指力和腕力,如何用笔和用墨。

笔势是指对字体的点画结构、章法布局、整体气韵的营造。

笔意是指书家在书写过程中对思想情感、审美趣味与人格修养的自然流露。

颜真卿《颜勤礼碑》

这句话不但教导书法家如何正确使用书写技巧,还肯定了艺术趣味的重要性,是对书法从实用性走向艺术化的盖棺定论。

隋唐时期,书法从隶书彻底转化为楷书,完成了汉字造型结构的最终定型,楷书以“形体方正,笔画平直,齐整规矩,可作楷模”而著称,至唐朝以后,一直作为汉字手写体和印刷体的正体字延续至今。

唐代书法在整体上以“尚法”为主,诞生了许许多多的楷书大师,如欧阳询(557年——641年)、虞世南(558年——638年)、褚遂良(596年——658年)、欧阳通(625年——691年)、薛稷(649年——713年)、颜真卿(709年——784年)、沈传师(769年——835年)、柳公权(778年——865年),他们以别具一格的楷书形态,把书法的书写法度和实用价值推向了让后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然而,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过度追求书法单方面的价值,势必要以牺牲其它价值为代价。一些特立独行的、具有探索精神的书法家,在他们的时代,选择了“不走寻常路”的姿态。

实际上,在书法探索上“不走寻常路”,从东晋书法大师王羲之(303年——361年)就已经拉开序幕,他极力探索书法的形态美和神采美,最终创作出“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

王羲之《兰亭集序》前半段

生活在中唐时期的颜真卿,对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非常崇拜,但他是理性的,他看到“王体”行书过于追求娟秀柔媚、潇洒飘逸的风气,缺乏一种宽博雄强、开张奇崛的韵味,于是,他决定以自己对书法的认知,来打破这种书风,重新创造一种行书风貌。

颜真卿对整体“尚法”的唐代书风有着清醒的认识,在他看来,书法从隶书变成楷书后,多以中锋用笔,虽然在实用性居功至伟,把书法的造型美和形态美推向了高峰。

但是,书法线条被框定在“法度”之内,导致线条缺少变化,降低了对神采美的追求,丧失了对情绪、情感、个性和思想的表达,这样的书法虽然突出了造型之美,却丢失了艺术化的“气格之美”,跟神品和逸品有不少审美距离。

因此,当同时代的书法家把大部分精力放在追求楷书时,颜真卿则是两手准备,一手追求楷书,另一手没有放弃对行草书的探索。

终于,在合适的时间,颜真卿在行草书上开花结果,代表作无疑是《祭侄文稿》。

颜真卿《祭侄文稿》前半段

《祭侄文稿》写于758年,全名叫《祭侄赠赞善大夫季明文》,是一篇情真意切的悼文,共计234字,全文用行书夹杂草书来书写,使用了许多“篆籀笔法”,行笔转折处圆润流畅,不露锋芒,整体看起来,气韵浑然天成,被誉为“天下第二行书”,在书法线条里把个人情绪展现得淋漓尽致,是我国书法史上非常重要的瑰宝,也是书法“神采美”的经典之作。

“安史之乱”里,颜真卿的哥哥颜杲卿和侄子颜季明镇守恒州(河北正定县)城,不幸于756年被叛军攻破城池而俘虏,在狱中两人刚正不阿,誓死不投降,气急败坏的叛军斩首了年仅23岁的颜季明。

颜真卿得知后,悲愤交加,泪流满面,为了悼念侄子,并记录侄子在讨伐叛军中的功绩,提笔写下了这篇声情并茂的短文,具有书法价值、文学价值和史料价值。

由于情到深处难以自持,颜真卿在写字时心无旁骛,完全由情感意识主导着笔去书写,看不出一丝雕琢的痕迹,他对结字、章法、笔法、布局等外在形式完全处于一种遗忘的状态,即使毛笔上的墨用完了,他也忘记蘸墨,只是下意识地写下去,却歪打正着,形成了许多滞涩、迟缓的枯笔,正好跟起初的字迹形成了浓淡、虚实、轻重、缓急的对比关系,让线条的节奏感跟当时的情绪起伏合二为一,自然而然构成了鲜明的韵律变化,真正体现了气韵延绵不绝的“气格之美”。

《祭侄文稿》后半段

《祭侄文稿》千姿百态的书法线条,如同颜真卿此时此刻的“心电图”,各种情绪应有尽有,悲愤、沉重、压抑,还有深不见底的痛苦,当然还有迎面扑来的刚正之气,以及令人着迷的神采之美,欣赏者看到这样的书法神品,心弦早已被扯动,与之发生了共鸣。

中国书法史上以情绪感人的书法杰作很多,北宋大文豪苏轼(1037年——1101年)写于1083年的《寒食帖》同样很有代表性。

《寒食帖》共有129字,拥有“天下第三行书”的美名,写这幅字时,苏轼因受“乌台诗案”的牵连,被贬到湖北黄州已经有3年。面对陌生的生活环境,苏轼人生地不熟,常常饥寒交迫,一向乐观豁达的苏轼,在此时一度很苦闷。这年仲春时节,寒食节来临,苏轼触景生情,有感而发,写了两首五言长律,来抒发自己郁郁寡欢的心情。

从《寒食帖》的书法线条里完全能看出,苏轼善于用线条的变化来吐露情绪,在用笔上随心所欲,前半部分字体线条行笔平缓温和,给人气定神闲的感觉,把他自己豁达乐观的心境,自然而然隐藏在奔放而不失婉转的线条里。

苏轼《寒食帖》局部

后半部分随着情感的投入,以及情绪的增加,孤独惆怅的心情油然而生,笔画变得张扬起来,行笔速度更快,流露出很强的节奏感,在气势上奔放洒脱,宛如奔涌的河流,给人感觉他是在奋笔疾书,把自己心中的情感一吐为快。

整体来看,《寒食帖》的线条动静结合,虚实相生,张弛有度,苏轼既把自己的情绪完全凝注在线条里,而且展现了五味杂陈的心境。

通过对《祭侄文稿》和《寒食帖》的分析,这两幅书法具有鲜明的共性:在书写中不去考虑笔墨线条是否好看,不在乎结字是否美观,也不看重章法布局是否妥当,完全借助即时的情绪起伏去书写,以饱满强烈的情绪来表达人生况味和生命体验,把“我手写我心”的艺术理念发挥得淋漓尽致,展现了特定时刻下的个人心境,无限放大了书法线条的艺术趣味。

这两幅书法都以情绪表达见长,那么,情绪究竟是什么?对书法的审美能起到什么作用?

苏轼《赤壁赋》局部

情绪是通过个人的主观认知而产生的一种抽象的心理状态,表现在外部,就是喜怒哀乐的自然流露。书法中的情绪,无疑是通过千变万化的线条形态来呈现的。优秀的书法作品,都是情绪化或者情感化的产物,是书法家的生命意识在线条里的尽情释放。当情绪跟书法线条联姻,并被融入到线条里,就会产生起伏跌宕的节奏韵律,进而产生炽热而强烈的艺术张力,非常容易触动观者的情感,让观者得到感同身受的共鸣。

当然,要想把主观情绪完美地融合到书法线条,没有深厚的书法功底和饱满的情感积累很难做到。

颜真卿写《祭侄文稿》时49岁,苏轼写《寒食帖》时仅仅46岁,两人正好处于人生的巅峰时刻,书法基本功轻车熟路,完全有能力把控好书写时的状态,能把最佳状态展现出来。同时,两人在创作前都经历了情感上的煎熬,在写字过程中能化悲痛为力量,做到了心无旁骛,任由情感像火山一样爆发,情感跟书法线条亦步亦趋,线条的节奏和情感的节奏已经合二为一,他们只不过是用线条作为艺术符号,释放和记录当时的情感与情绪罢了。因此,我们欣赏这两幅书法作品,实际上欣赏的是他们的真性情。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