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人,说起些直白的话,往往也很形象。

模样、性情高度相似,四川人说是,“一个巴掌打下来的”。

沆瀣一气也好,亲密无间也好,关系极度密切,四川人说是,“穿一条裤儿的”。

犟性子,四川人喊“犟拐拐”、“牛板筋”。

痛定思痛,四川人说“摔倒不痛,爬(bā)起来才哭”。

折本、找倒账,四川人说是“遭倒剐(kuà垮)皮”、“打倒算”、“打兔子”、“倒垮(剐)裤”、“垮(剐)裤儿”。

由于自身原因,导致了某种不良后果,四川人会说是“干拣(捡)到的”,“肝癌(干挨)”,意思是“白挨”、“自找”。多几个字,是“木匠带枷,自作自受”,大有自讨苦吃之意。

周瑜打黄盖,是干捡到的。刘备不听诸葛亮劝阻,非得跑到夷陵去挨火烧,也是干捡到的。

形容窝里横,四川人会讥刺,“灶门前的弯刀,耍不出门”。刘阿斗当年,身边就有一批这样的“弯刀”,比如宦官头子黄皓之流。

捉襟见肘,四川人说,“手长衣袖短”、“手打不伸(直)”。

事情处理不过来,四川人说是“蹬打不开”、“没得抓拿了”、“砂罐里头炒豌豆——哈(拨弄)不开了”。

四川老话,“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就是“哈不开了”。

性情不好,声气不顺,四川人说是“毛撑撑的”,“好像哪个借了你的米,还你的糠一样”。

《抓壮丁》三嫂子说,“未必哪个抱了你的娃儿跳井吗(mān)”,是一个意思。

挑拨离间、煽风点火,四川人说是“唱戳(duó)戳句”,或者可写作“哆哆句”。五线谱里的“哆”,同四川话的“戳(duó)”谐音,就是挑拨之意。

不给人面子,四川人说是“割鼻子”——鼻子都没了,哪来面子?

直接针对别人痛处捅,四川人说是“踩痛脚”、“戳(duó)眼睛”,一听就让人感觉头皮发麻。

全国人民熟知的打耳光,独独四川人说是“搧耳矢”。

重庆言子名家吴文,专门讲过这个“耳矢”,也就是“耳屎”。别的地方,打耳光是一个动作,力道轻重、伤损幅度,没有讲究。“搧耳屎”,“搧”的动作大套,过程大开大合,效果设定上,直奔打出耳屎来。看看,这狠劲,这燥辣,让人一听就耳朵尖子开跳!

惹是生非招来针锋相对,通常的说法是,“你做得初一,我做得十五”。

如果河水不犯井水,四川人就说,“你不指我鼻子,我也不戳(duó)你眼睛”。

人敬人高,相互给面子,说法则是,“花花轿子人抬人”。

四川话,就是这样,直白、形象、好懂,往往带情绪,一听就受感染,感觉被操控住。

川版的《拉壮丁》,让人百看不厌。换作普通话,就没了许多无法言传的味道。

四川人说话,有时候很“刮毒”。

“刮毒”,写成“剐毒”、“寡笃”,都有道理。

为何刮毒?有直截了当的明白,有一语中的的精准,有入木三分的尖刻,有深入骨髓的透辟。

有时,还有一份活灵活现的生动。

四川人说话常常带赌性,爱“量死(sí)人”,把人“量死干了”,这是典型的刮毒表现。

比如,“像你娃儿这样子懒得烧虱子吃,我敢量死你婆嬢都找不到!”

“你当真有这门能干,我就用手板心煎鱼给你吃!”

看看,这硬是把人“量死到住”了,量死到没得一点“囊瓤抖摆”得。

形容一个人遭了打击,弄得灰头土脸,四川人会说,“遭搞得眯耳窜壳的”。

眯耳窜壳,是抬不起头,却不仅仅是灰头土脸,还有点垂头丧气,有点缩头缩脑,有点躲躲闪闪,有点勾腰驼背。一句话,被退了神光,直不起腰杆,“不打都像贼(zuí)”!

“不打都像贼”!这样贬责、讥斥、挖苦、“踏谑”人,确实刮毒。

用今天通行的词儿,叫做“毒舌”。偏偏,形容某一类时运不济的人,从精神气韵,到动作形态,就是贴切得很。

有的人,四川人形容其“贼(zuí)嚯嚯的”。

有的人,“打不湿揪不干”。

有的人,“冬瓜皮做衣领——霉登了项”,“霉得起冬瓜灰”,“背时倒灶”,“舀水不上锅”,“屋里头耗子都喂不家(稳)”,“别个屙尿都不朝向这一方”。

有的人,“狗屎做鞭——闻(文)又闻不得,舞(武)又舞不得”,“脸都没洗干净”,“裤儿都没穿伸展过”。

这些人,都跟“不打都像贼”的,有天然联系。

直白、刮毒,平添了表达的揭露性、批判性。

多了生动性、形象性,则让人回味无穷。

比如,讲到四川人亲缘广泛,说是“四川人竹根亲”;形容亲缘不断,走亲访友不断,常常说“踩不断的铁板桥”。

说到吹牛皮,四川人就说是“乌龟打屁——冲壳子”,“吃竹子屙箩兜——肚皮里头编的”。

打不开情面,大而化之处置,是“胧胧轰轰”,“(káo搅)浆糊”,“放大水筏子”,“睁只眼闭只眼,天天看到两个寡骨脸”。

看看,一种处世态度,一种生活现象,一种世态风气,讲得来活灵活现。特定人群的心态、神态,都如在目前。

偏偏,形象的表达中,许多时候还饱含人情事理、人生哲理。

比如,批判、嘲讽自以为是的显摆,是“显屁股白”,“黑毛猪儿家家有”。

嘲讽多此一举,“叮叮咚咚跑到茅厕(厕所)里头去放个屁——多事”。

嘲讽有所觊觎的小算盘,叫“不想吃锅巴,又在锅边转”。

生动的表达,形象感、立体感的呈现,源于对生活百象的凝练概括。

如,说明过日子应该心中有数,是“各人心头有个打米碗”,“有好大的脚,穿好大的鞋”。

有样学样,是“跟好人学好人,跟尸娘子(仙婆)杠(逛、转圈)假神”。

嘲讽行为不讲究的,“帽儿偏偏戴,你老汉儿(父亲)杀牛卖”。

耕牛是重要生产资料,连耕牛都杀的人,显然,是“打烂仗”的,不规矩的,烂“滚龙”、“烂眼儿”一类,家风传承必然也差。

“猫儿都要打来吃”,也是骂不正经过日子的。

猫儿捉鼠护家,但是饲养不易,据说猫肉也酸涩难吃。所以,人们对猫都爱护有加,不以为食。杀猫作食,不仅有焚琴煮鹤的煞风景,同生活常理也是相悖的。这种做派,不正经、不正常。

“歪戴帽子斜穿衣,长大都不是好东西。”这是指责从小缺乏管教,没有教养。

“三岁看老,从小看大”,“从小偷针,长大偷金”,同属讲教化方面的箴言。

“绞筋娃儿长不大,长大给我箍錾把。”则是调侃调皮捣蛋的。

生动性,还表现为强烈的现场感、浓厚的氛围,一句话就把人带入场景之中。

“龙门阵搭伙摆,烟各吃(抽)各。”这是说随机结伙、有限合作,松散的群体中各干各的,差异大。

“桥了桥,路了路”,说一码归一码。

“跟沟子打和声”,说随声附和,“当缩头乌龟”不愿出头或没主见。

“吃得亏,打得堆。”讲个人与团队关系处理,这是哲理。

氛围浓厚,因为形象感、动态感往往结合在一起。

如,形容一个人厉害、能干,四川人说是“风都要抓一把回去”。

形容一个人厉害、聪明,说是“一踩九头翘”,比“举一反三”厉害多了。

形容厉害、凶狠,“飞起来咬人”、“飞起来找吃的”。

经典的四川熟语,声韵、节奏也有讲究,在语感上给人以听觉的冲击。

副词、复词、叠音词的运用,成为一个特点。

如,形容神态、体态的,“红头花色”、“秋风黑脸”、“光眉光眼”、“绿(lu)眉绿眼”、“鬼眉鬼眼”、“瓜兮兮”、“鼻脓口呆”、“绿(lu)痴痴地”、“凶叉霸叉”、“恶暴暴地”、“雄姿武姿”、“哭流洒地”、“立痴立杆地”、“光叉叉光胴胴”、“仰叉叉”、“凶叉叉”、“气鼓气涨”。

讲动态、状态的,“爪脚爪手”、“一伸(ci)一缩”、“叉手叉脚”、“耳惊耳诧”、“飞叉叉的”、“穷痨饿疜(xia)的”、“流汤滴水的”、“闷鼓闷沿(xian)”、“掐斤掐两”。

讲性情的,“弹(tan)天暴鼓”、“麻麻杂杂”、“二弹(tan)二弹”、“抠眉抠眼”、“抖抖怂怂”。

讲语音的,“惊喳喳地”、“飞喳麻喳”、“丁玲刚浪的”、“叽叽唝唝的”、“鸡叫鹅叫的”。

讲色调的,“绿荫绿霞的”、“白咔咔的”、“红猩猩的”、“乌啾啾的”、“黑黢黢的”、“黄汞汞的”。

四川人说话,善用比拟、谐音、借代,并直接生出许多歇后语,于是诙谐有趣。

指责人不了解情况,“请你秤二两棉花去纺(访,访问、调查)一纺”。

骂人体态不好,“长不像个冬瓜短不像个葫芦”。

人多嘴杂,四川人说“满堂麻怪(青蛙)叫”。

形容穷酸样,“抱到肚皮饿”、“穿襟襟挂绺绺”、“穷生虱子富生疮”。

讲江湖气,“袍哥人家,不要拉稀摆带”。

为人作嫁,说是“背名背皮的”、“猫儿扳甑子——给狗帮忙”、“只有在半边(旁边)听水响”。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说是,“羊子不跟狗搭伙”。

到哪座山唱哪个歌,说是,“变是了泥鳅,就不要怕泥巴糊眼睛”。

单是看这些熟语,四川话的用语的生动、形象,语感的鲜明、强烈,就让人印象深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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