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春天裏的悲傷故事

這是一個發生在春天裏的故事。

南宋紹興年間,鹹安郡王聲威赫赫地遊春歸來,偶然看到裱糊匠的女兒璩秀秀,立即派人去璩家,要買秀秀入府。璩父不敢拒絕,只能“寫一紙獻狀,獻來府中,郡王給與身家銀子。”

璩秀秀這年剛剛18歲,不僅生得漂亮聰慧,更有一手刺繡絕活,成爲王府的王牌繡工。郡王府中有一個年輕的碾玉工匠名叫崔寧,亦是技藝高超,曾經爲郡王雕琢一隻“玉觀音”,獻給皇帝后,備受讚賞。鹹安郡王一時興起,便說等秀秀的賣身期滿,便將之嫁給崔寧。此言一出,周圍人都捧場叫好,二人亦是互相有意,心中歡喜。

時光荏苒,又到一年春天。崔寧遊春歸來,忽然聽到街上一片吵鬧聲,原來郡王府失火了。崔寧連忙跑過去看,卻見璩秀秀帶着一包金銀珠寶跑出來。一見崔寧,秀秀便說,大家都跑了,我出來慢了,崔大夫你帶我跑吧。單身獨居的崔寧帶着秀秀來到自己家,秀秀也不客氣,對崔寧說,我餓了,你能給我買點喫的嗎?我還受驚了,你能再陪我喝杯酒嗎?崔寧沒見過這樣主動熱情的女孩,唯有一一照搬。

秀秀喝着酒,對崔寧說,當初郡王將我許配給你,你還記得嗎?我們今夜就先做夫妻,好不好?

勇敢美麗的秀秀姑娘目光灼灼,步步緊逼,崔寧又渴望又害怕,只說“不敢”。秀秀看出了崔寧的心思,再逼一步說道:

“你只道不敢,我叫將起來,教壞了你,你卻如何將我到家中?我明日府裏說去。”

秀秀說到了這份上,崔寧不再猶豫。不過他比秀秀心思縝密,也知道郡王的手段。他說做夫妻不妨,但不能呆在這裏,二人要遠遠避開纔是。二人當夜做了夫妻,第二天天還沒亮,就離開臨安,輾轉來到潭州,在這裏租房開了個碾玉鋪子,過上了自由自在的生活。

這一日,崔寧在街上竟然遇到一個王府中的熟人、郡王的心腹郭排軍——他是出差辦事路過此地。崔寧和秀秀嚇壞了,趕緊請他喫飯喝酒,再三請求他不要告訴郡王二人在這裏。郭排軍滿口答應,酒足飯飽而去。然而一回到臨安,他就一五一十都告訴了鹹安郡王。郡王自覺尊嚴被冒犯,當即大怒,派人去潭州將崔寧和秀秀捉來。他將秀秀帶入自家後花園,將崔寧送往臨安府。崔寧到了臨安府,供訴道:

“自從當夜遺漏,來到府中,都搬盡了,只見秀秀養娘從廊下出來,揪住崔寧道‘你如何手在我懷中?’若不依我口,教壞了你!要共崔寧逃走,崔寧不得已,只得與他同走。只此是實。”

崔寧說了這麼多,其實就一句話,我是被迫的,這事兒不賴我!

臨安府將崔寧的供狀給了郡王,郡王從輕發落,將之發配到建康。崔寧剛上路,就見秀秀從後面追來,她說郡王將自己打了一頓便趕出來了,聽說他要去健康,就跟來了。崔寧很高興,二人來到建康,依舊開碾玉作坊度日。秀秀提出想要接父母過來,崔寧便派人去杭州,卻沒有接到。老兩口自己尋來,一家人團聚,過上了安寧平靜的日子。

這一日郭排軍來到鋪中,一眼看到璩秀秀,嚇得大驚,轉身便走。原來當日秀秀和崔寧一起被抓回臨安,郡王雖然饒過了崔寧,卻將璩秀秀打死埋在後花園。秀秀父母得知女兒慘死,亦是雙雙投水自盡。可做了鬼的秀秀依然不捨崔寧,所以生死相隨。眼見被郭排軍看破,她便設計報復了郭排軍,讓他被郡王打了五十棒。崔寧知道妻子是鬼,嚇得對秀秀說,求姐姐饒我性命!秀秀道,我是因爲你才被郡王打死的,原想就算做鬼,也要和你在一起過日子。現在衆人都知道了我是鬼,容不得身了。說完便

“雙手揪住崔寧,叫得一聲,匹然倒地……崔寧也被扯去,和父母四個,一塊兒做鬼去了。”

2、一代抗金名將在小說中的“暴君”形象

這個故事名叫“崔待詔生死冤家”,出自馮夢龍《警世通言》第八卷。然而,這並不是馮夢龍的著作,而是他整理編撰的宋人作品。馮夢龍沒有掠美,而是在小說題目下注明“宋人小說,題作《碾玉觀音》”。所以它通篇描寫的是宋朝人的故事,是宋朝人的生活,亦是宋朝人的情懷和寫作方式。

明朝的話本小說的習慣,是以一個與正文相似或者相反的小故事開頭,名爲“入話”。而這篇“崔待詔生死冤家”,開頭卻是以十多首描摹春天景色的詩詞開頭,以引入鹹安郡王遊春、路遇璩秀秀,其實與小說內容全然無關,是可以忽略不看的。然而這正是宋人的氣質情懷,那是一個詩詞的時代,即使寫小說,也要有詩詞爲之開篇增色。

鮮明反應宋朝的特點的,還有臨安、潭州、建康等真實地名,更有兩位真實的歷史人物被寫入這篇話本小說。

一個是當時人稱“劉兩府”的抗金名將劉錡。劉錡曾經指揮了著名的“順昌之戰”,以五千弱旅打敗了女真名將金兀朮的十萬之衆,一時蜚聲天下。劉錡一向清廉,後來被貶官過得很是潦倒落魄。一次在鄉村酒店飲酒,因爲總是賒賬,被店家排揎。劉錡一氣之下便揮筆寫下一首詞,最後一句“三千里地無知己,十萬軍中掛印來。”大家才知道這人竟是一代名將。劉錡的落魄被鹹安郡王得知,他曾與劉錡並肩作戰抗擊金軍,自是十分感慨,便心腹郭排軍來送銀子來。郭排軍正是送銀歸來,發現逃到潭州的崔寧和璩秀秀,引發了這場悲劇。

另一個便是這位“鹹安郡王”,亦是大大有名。他不是別人,就是我們耳熟能詳的抗金名將韓世忠。韓世忠出身底層士卒,在從北宋到南宋的抗金戰爭中成長起來,立下赫赫戰功。相比同時代的劉錡和岳飛,他既會做人又會做官,所以儘管他的戰友岳飛冤死、劉錡落魄,他卻得封郡王,過得十分煊赫排場。雖然世傳韓世忠與梁紅玉的愛情浪漫傳奇,但此時他已經功成名就,早已忘記曾經少男少女的愛情。在這部小說中,他的形象並不光彩,簡直就是一個“暴君”的嘴臉,絲毫不體諒別人的愛情,以最殘酷的手段棒打鴛鴦。歷史上很多高官武將,都是樂於成人之美的。既然他曾經親口將秀秀許婚給了崔寧,何必又在木已成舟之後還殺人呢?堂堂郡王,一代抗金名將,卻跟一個養娘婢女過不去,實在太沒有風度了。

小說不是歷史,我們不敢說韓世忠真有這樣的暴戾冷酷,但宋人小說竟然毫不隱晦地直指其名,想來他在名將之外的行爲也不會太好……

4、主動勇敢的女主角和被動懦弱的男人

這篇小說篇幅不長,書中的幾個主要人物卻極有風采特點。鹹安郡王的殘暴冷酷不必說了,郭排軍的不守信義亦是生動鮮明。而最讓人難忘的便是主人公璩秀秀和碾玉匠崔寧。

璩秀秀雖然是女子,但在與崔寧的愛情中,她始終是主動者,是她在推動這場愛情。她愛上了崔寧,也擔心郡王的出爾反爾(從後文看,這種可能是存在的),所以一旦遇到機會,她便立即抓住。她主動要跟崔寧私奔,又主動要崔寧給她買飯買酒,主動提出要做夫妻。在崔寧猶豫退縮的時候,她又“威脅”他,終於得償所願。後來被郡王抓回,她也沒有一句辯解求饒,便是做鬼後也要生死相隨。這個來自市民階層的小姑娘對愛情異常勇敢執着,勇往直前,無怨無悔。也因此,我們也就理解了她,理解她將崔寧也帶去做鬼——她不能離開他。

崔寧呢?雖然是個男人,卻遠沒有秀秀的勇敢堅定。雖然他也喜歡秀秀,但對於秀秀的主動追求卻是膽怯猶豫,始終被秀秀推着走。他既害怕郡王的強大勢力,又不想擔當愛情的責任。所以一旦事發,當他們被抓回後,他立刻將責任全部推到了秀秀的身上,口口聲聲“崔寧不得已”,差不多將自己摘脫乾淨。他是一個尋常的男人,對他來說愛情不是必須的,活着纔是最重要的。一個懦弱的男人遇到一個勇敢女子,也是一種無盡的悲哀與憂傷。

璩秀秀和崔寧各有自私和缺點,都不完美,卻極其動人。作爲芸芸衆生中的小人物,我們對他們無比熟悉親切,他們是我們自己,也是我們身邊隨處可見的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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