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魏水華

圖 | 萊茵文化

楊梅季到了,短短十幾天的賞味期限,哪怕敞開肚皮喫,也是喫不完的,多出來的楊梅,一大半都進了酒桶。

楊梅泡酒當然很好喝:楊梅汁和冰糖能賦予白酒豐富的味覺層次,降低酒精度,讓人在不知不覺中“上頭”;白酒則能使楊梅的風味和外形被時間凝固,假以時日,白酒滲入楊梅內部,酒香果香交織,風情萬種。

但有人拿楊梅酒當藥喫,認爲它能治腹瀉,這就很扯了。更可惡的是,有人拿楊梅酒給未成年人喫,不知道酒精損傷中樞神經麼?蒙脫石散之類無毒的止瀉藥很貴麼?

No:1

醫的繁體漢字“毉”,與酒有着莫大的關係。許慎《說文解字》說:“毉,治病工也。從巫從酉。”無獨有偶,《周禮》也有關於“毉酒”的記載。意思很明確,中國醫學最早來源於巫術和酒。

顯然,在人類不瞭解酒精對神經麻痹作用的古代,酒精飲料帶來的幻覺,與巫毒儀式中的神明降臨、脫胎換骨等概念自然而然被聯繫起來。同時,古人還觀察到了穀物和水果的發酵液體,能有效祛除蟲蟻。飲酒有益身體健康的觀念就此深種。

《漢書食貨志》中說:“酒,百藥之長”。同爲漢代著作的《博物志》則記載:“昔有三人冒霧晨行,一人飲酒,一人飽食,一人空腹。空腹者死,飽食者病,飲酒者健。此酒勢辟惡,勝於他物之故也。”

雖然這種對自然的認識基礎是錯的,但在後來數千年的中醫史裏,酒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也發揮過積極的作用。

在馬王堆出土的漢代醫書《五十二病方》中,記載了四十餘種以酒入治病的方式,其中包括以酒沖洗傷口消毒;以酒浸蘆根外敷止癢;將蠶卵、蛇肉、菱櫛等材料投入酒裏再煮以增強殺菌除臭的效果;以酒入浴加速血液循環,促使痂皮脫落……

這些以酒入醫的方法相當超前,即便今天看來,依然是有科學依據的,它們凝固中國古人辨證施治的精髓。

在《五十二病方》中,沒有出現如今流行的泡藥酒方法。酒,更多作爲藥材的浸漬炮製工具和煎煮中介物出現。

是的,藥酒的歷史,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久。

No:2 貳

中醫對酒的態度發生變化發生在重文輕武的宋朝。

掌握社會輿論機器的文人文化,在宋代迎來高峯。當時,出現了一個可怕的思潮:文人入醫。范仲淹說:“不爲良相,便爲良醫”就是其中代表。

文人蔘與醫學有兩個災難性後果,一是中醫越來越脫離臨牀經驗,轉而尋求哲學支撐。今天大量中醫理論術語,比如陰陽表裏、寒熱虛實、君臣佐使、君相二火,都是宋之後開始大規模流行,其中相當一部分,甚至滲透了官場文化。

二是文人本身手無縛雞之力,外科的介入式治療對他們來說非常困難,而選藥、煎湯,就容易得多。

在儒學的影響下,中醫越來越重湯方、輕外科。包括《五十二病方》《傷寒雜病論》《青囊書》在內的大量基於臨牀醫學的著述被邊緣化甚至失傳。如果不是考古發現,《五十二病方》這樣大大超前於時代的著作已經被徹底遺忘。

相反,《黃帝內經》《神農本草經》這類哲學的著作,逐漸成爲中醫最重要的典籍。自此以後,刮骨療傷的華佗再也沒出現過,取而代之的是無數家傳神奇藥方的文人。

同時,宋末元初,來自蒸餾酒技術隨着蒙古侵略者進入中原。喝了幾千年原釀酒的中國人,第一次接觸酒精度突破24°的白酒,體驗到了洶湧澎湃的刺激感。

雖然在崇尚中庸之道、文雅含蓄的文人士大夫階層眼裏,黃酒依然是典雅的飲品,白酒是隻配給平民喝的“臭酒”。但白酒較高的酒精含量,卻解決了一個重要問題:防腐。

於是,文人們照本宣科地秉承了上古醫學典籍中“酒爲白藥長”的理論,卻簡化、甚至捨棄了複雜的藥材炮製程序,不論瓜果植物、花鳥魚蟲,往蒸餾白酒裏一扔,就成了複方配伍、君臣佐使的藥酒。

反正有酒精防腐作用的加持,喫不壞肚子。泡在其中的動植物還能“宛然如生”,給人一種保持原汁原味新鮮狀態的錯覺。

愚昧得可怕。

No:3 叄

明清以後,在哲學爲基礎的“文人中醫”主導下,藥酒大行其道。楊梅酒的藥用價值,就是一個典型例子。

楊梅止瀉的看法最早起源於《黃帝內經》提出的五味說:“辛散、酸收、甘緩、苦堅、鹹軟。”

通俗來說,辛辣味能讓人出汗,所以有發散的作用;酸味能讓人閉眼鎖眉渾身收緊,所以有收斂的作用。

一個典型的拍腦袋理論。

後世的中醫選藥,以此爲重要的標準:山茱萸果肉可以止血、枸橘可以治嘔吐、金櫻子可以固精,而楊梅,則被當成止瀉的工具。

直接食用,一直不被認爲是最好的萃取藥效的方式,而與五味說同出一門的泡製藥酒,就被庸醫們當成了提取楊梅止瀉成分的直接方法。

事實上,析出了楊梅中果糖、果酸、氨基酸,以及添加了一定量冰糖的楊梅酒,已經掩蓋了酒麴賦予的獨特香味,從中國傳統的酒飲評價體系來看,並不算是上得檯面的好酒。

相反,它更接近於西方以“純淨”的伏特加、龍舌蘭等高度蒸餾酒爲基底,加入各類水果和甜味添加劑所調製的雞尾酒的味道。

所以從一款飲品的角度出發,楊梅酒以及相似的青梅酒、白桃酒等,不失爲一類有趣的混搭小甜水。

但從藥用價值出發。楊梅酒“殺菌”“止瀉”更像是無稽之談,在進入大腸之前,“殺菌”的酒精大部分都已被吸收並進入血液和肝臟;楊梅表面的細小絨毛組織,能有效刺激腸胃蠕動,快速排便;楊梅中的有機酸則會增強消化道酸性濃度,加快腸胃的消化進程。

所以對於食用不潔食品的腹瀉來說,楊梅確實能加速腸道清空,促進恢復,但它與泡酒沒有半點關係。而遇上痢疾等細菌病菌性的感染腹瀉,楊梅酒只會加重病情。

No:4 肆

與楊梅酒類似,大部分的藥酒,其藥用風險性,遠遠超過其治療價值。

用於泡酒的哺乳動物,比如穿山甲、蝙蝠,是大量病毒的中間攜帶者,在每一步預處理的過程中,都有可能傳染人類;用於泡酒的爬行動物和昆蟲,比如蜈蚣、蛇、蛤蟆,則大量是寄生蟲攜帶者,酒精度不夠高的話,並不能百分百保證殺死寄生蟲,從而發生感染的風險。

而費盡辛苦泡出來的是什麼呢?蛇鳥蟲蟻的洗澡水、大小便、少量難以被消化的水溶性和醇溶性動物蛋白。真正能被人體所用的有效蛋白質,可能還不如一塊滷牛肉、或者一個白煮蛋來得多。

更可怕的是,大量用於泡酒的植物,含有不能被酒精分解的生物鹼。對人體來說,會導致各種各樣諸如興奮、幻覺、心悸的副作用,乃至生物毒性。比如馬錢子、川烏,都是這類具有生物鹼的,泡酒會引起中毒的藥物。“川烏泡酒,一喝就走”甚至成了經常見諸新聞報道的“梗”。

此外,大部分的藥酒都是以各種藥材“複方”泡製的,藥材與藥材之間,會在酒精和水的催化下,發生各種複雜的化學反應。最後產生什麼東西?對人是否有害?只有送檢才能知道,但文人中醫祖傳的泡酒“祕方”,又有幾位願意老老實實送去檢驗呢?

更可怕的是,各種藥材的添加,會稀釋白酒中的酒精濃度——當酒精含量低於一定比例後,病菌、微生物、寄生蟲就有了存活的環境。同時,藥材本身也有一定腐爛變質的風險。

喝了這樣的東西,別說治病,能不生病,已經謝天謝地。

歸根結底,酒精對人體是有害的,雖然沒有明確證據證明少量飲酒會致病,但“適度飲酒有益健康”的說法,也一樣是無稽之談。權威醫學期刊《柳葉刀》刊文指出:最安全的飲酒量爲0,即滴酒不沾。

當然,小酒怡情是沒錯的,心情好了對身體有正向作用也是真的。所以拿楊梅酒做個調劑生活的道具,一點毛病都沒有。

但如果還在拿它治腹瀉,那就只能用“反智”來概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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