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1991年,30歲的蔡振華臨危受命,出任中國男乒主教練。他臥薪嚐膽發奮圖強,率領國乒由歷史最低谷重新步入輝煌。他的執教生涯,史稱國球“二次創業”。毫無疑問,蔡振華是新中國體壇最傑出的教練員之一。

現將精英乒乓網原創作品《蔡振華外傳》(全文24章)中有關“二次創業”的8個章節重新整理並發表,與球迷朋友們分享。一、遊子歸來

1989年4月多特蒙德第40屆世乒賽,中國男乒慘遭滑鐵盧:男團決賽0比五不敵瑞典,丟失了保持八年之久的斯韋思林杯;男單、男雙、以及混雙均中途折戟,未能進入最後決賽。自容國團1959年在多特蒙德世乒賽上奪得首個男單世界冠軍後,中國男乒第一次顆粒無收。

中國乒乓球隊離開多特蒙德前夕,許紹發總教練和江嘉良在賓館大廳遇到了時任意大利主教練的蔡振華。師徒三人寒暄了幾句,握手道別時,眉頭緊鎖的老許突然蹦出一句“小蔡,你還是回來吧”。

兩個月後,蔡振華與懷有6個月身孕的妻子黃勝回到了北京。

“我年齡不大,可以考慮在國外再待幾年,但國家需要我馬上回來。當時我感受最深的是,中國乒乓球這棵大樹不能倒,大樹豎起來,大家才能去乘涼。我跟那些去國外的人說,現在國內需要人才,你們可能還沒意識到,我意識到了,那我就先回去了”。若干年後講述這些往事,蔡振華仍然難掩激動之情。

夫婦倆住進了國家體委分給他們的一間筒子樓單身宿舍,15平米,屋裏只有一箇舊衣櫃,還有一張用兩個鐵架單人牀拼成的“雙人牀”。沒有廚房,就在過道上用蜂窩煤爐子燒飯,廁所同一樓層的居民共用使用。生活條件跟在意大利時有天壤之別,彷彿“一下子回到瞭解放前”。

“家徒四壁,牆面都是黑呼呼的,連個窗簾都沒有。剛纔你也看了,那漱洗室地上又溼又滑,夜裏黑燈瞎火的,我挺着個大肚子怎麼上廁所?”黃勝數落着,紅了眼圈。

蔡振華滿心愧疚,伸出雙臂將愛妻攬入懷中,貼着她的耳朵柔聲說:“和別人家一樣唄,咱也用痰盂。對不起啊,老婆大人,委屈你了。但你要相信我,麪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房子和車子早晚也會有的,總有一天我會讓你,還有我們的寶寶,過上好日子的……”。

窗外,華燈初上。

蔡振華擔任了國家男隊教練員。

此時,總教練許紹發已將男隊主教練一職交給了第32屆世乒賽男單冠軍郗恩庭。

像蔡振華這樣普通的教練,各個“國字號”運動隊都一抓一大把,數數一籮筐。高樓萬丈平地起,打工必須從最基層做起,這是現代職場乃至古代職場的一般規律。即便你是四德俱全的甄嬛,才智過人的葉赫那拉玉蘭,日後能上位聖母皇太后母儀天下,也得先當“答應”、“貴人”,一步一步慢慢熬。

兩個月後,蔡振華帶着馬文革、於沈潼兩位年輕隊員遠赴肯尼亞首都內羅畢,征戰世界盃。馬文革先後戰勝阿佩伊倫、塞弗、佩爾森、格魯巴,勇奪冠軍。

“裸奔”了半年的中國男乒,總算穿上了一條沙灘褲。蔡振華是馬文革的主管教練,沾徒弟的光,他的第一份答卷完成的還不錯。二、“隆中策”

1991年4月,千葉第41屆世乒賽。中國隊再遭重創,男女雙線失利,女隊不敵朝韓聯隊,獲得亞軍;男隊四分之一決賽二比三惜敗於捷克,五至八名排位賽又以0比三輸給朝韓聯隊,僅獲得第七名。中國乒乓球跌入歷史最低谷。

看來,郗恩庭的“運氣”在18年前用完了。1973年第32屆世乒賽,在團體賽中表現不佳的他,男單奇蹟般地連續闖過七道“封鎖線”,成功登頂,抒寫了一段和平年代裏“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的英雄傳奇。

人,不可能一直都走鴻運,也不可能一直走黴運,一輩子總會遇到陰晴圓缺春秋冬夏。老天爺不可能讓你老是舒舒服服的只度“春秋”,不熬“冬夏”。這就是人生的唯物主義辯證法。

領導“揮淚斬馬謖”,郗恩庭只好下課了。儘管這兩年他也付出多多,其中辛苦外界難以想象。

倘若,這次男隊翻身了,拿了冠軍;或者和上屆一樣,還是亞軍;或者退一步,拿個季軍,領導也不會走馬換將。如此一來,歷史就會改寫,就沒有日後叱吒風雲的少帥蔡振華。但假設終究是假設,歷史不可能推倒重來。

付出了,往往不一定有回報;成功,除了自身努力,還需要諸多的條件,有時候也需要一點運氣。若生不逢時,命裏沒有,老天爺不眷顧你,縱然累死是也白搭。

對於蔡振華來說,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終於出現在眼前。

5月底,蔡振華遞交了參與中國男隊主教練競選的競聘書。此時遠在馬來西亞執教的江嘉良也通過發函表示參加競選,同時投標的還有好幾位同事。但最終許紹發總教練上報給乒協主席徐寅生、副主席主席李富榮的名單裏,只有蔡振華一個人。

許紹發力薦蔡振華乃是出於公心,因爲主教練人選一旦確定,他這個總教練也就下崗了。按理說1989年兵敗多特蒙德就該下崗了,他又硬着頭皮湊合了兩年,如今實在是湊合不下去了,佔着茅坑不拉屎,就算領導不好意思攆人,自己也覺得難爲情,已經說好了去南美淘金(執教),他無須再考慮自己的榮辱得失,誰來干與他個人利益已經沒多大關係。老許在總教練崗位上待了9年,經歷了國乒由全盛到全衰,他早已心力交瘁。物色好一位男隊主教練,是他在總教練崗位上所幹的最後一件事。他切身體會到了身先士卒、歷經磨礪、運籌帷幄、胸懷大志對於一個團隊(尤其是一個困難重重的團隊)的重要性,他認爲在蔡振華身上恰恰具備這種“帥才”的潛質。

毋庸置疑,許紹發是蔡振華生命歷程中最重要的一位伯樂。

“海選”通過了,等待着蔡振華的還有最後一道“面試”。

此事關乎中國乒乓球的前途和命運,國家體委副主任徐寅生和體委訓練局局長李富榮,親自出馬擔任主考官。

二位掌門人正襟危坐,許紹發內心忐忑,蔡振華則不卑不亢。看似這是一次單項選擇,招聘方完全掌握主動權。但在座的四位都心照不宣,其實這是一次雙向選擇,應聘方早有備案:中標更好,不中也行,大不了小爺我拍屁股走人,國外好幾家球隊正巴不求得等着我去簽約呢。倘若不能報效祖國建功立業,那麼我就去掙銀子當土豪。

彼此再熟悉不過,於是直奔主題。李富榮開門見山:“中國隊的狀況你明白,巴塞羅那奧運會還有一年的時間,這個問題你怎麼看?”此話乃拋磚引玉,有三層含義:一、當下世界乒壇格局;二、你的執教方略;三、當務之急的奧運會怎麼辦?

蔡振華隨即應答,留下了一段流傳乒壇的佳話。

“目前的形勢以往任何時期都嚴峻,從多特蒙德到千葉,成績繼續下滑,我們元氣大傷,尤其在心理層面。但男團第七名並不是我們的真實水平,如果發揮的好一些,應該是二至四名之間。這兩年各方面都做了不少努力,只拿了第七是我們運氣差點……”不評價前任,一句“運氣差點”含糊了事,這正是蔡振華聰明過人之處。

“現在瑞典隊兵強馬壯,瓦爾德內爾、佩爾森、阿佩伊倫正值巔峯,連拿了兩屆男團男單冠軍,各隊只能跟隨其後,今後這兩三年,似難以與之爭鋒”。聽到這兒,徐、李二人對視一下,微微點了點頭。

“巴塞羅那比漢城更不容樂觀,男子單打排名世界前16位選手中我們只有馬文革一人,奪冠幾率非常低,最多不超過百分之十,實話實說,恐怕連決賽也進不了,拿這塊金牌無疑是癡人說夢……”聽到這兒許紹發瞅了蔡振華一眼,心中叫苦不迭,你這孩子咋這麼說話呢,說得如此悲觀哪個老闆還敢用你?

蔡振華只當沒看見,繼續侃侃而談:“男雙形勢略好些,世界前10對組合中我們有兩對。瑞典有兩對,韓國也有兩對,德國、法國、比利時、蘇聯(獨聯體)各有一對,中國奪冠幾率和瑞典、韓國一樣,各佔百分之二十,希望有,但也沒有任何優勢”。他稍作停頓,“不過這百分之二十,正是我們的潛力所在。我在歐洲待了4年,他們普遍更重視單打,會把主要精力放在男單上面,我們想有所斬獲,必須反其道而行之,用這一年的時間主攻雙打,花費百分之七十,乃至百分之八十的精力。此消彼長,奪冠的幾率就會上升爲百分之四十,甚至超過百分之五十……”

徐寅生不由連連點頭,李富榮臉上露出了笑容,許紹發鬆了口氣,遂拿起桌上的熱水瓶往小蔡杯子裏續水。

蔡振華喝了口水,潤潤嗓子,繼續他的執教方略:“選擇男雙爲突破口,力爭奧運會上拿下這塊金牌,重新樹立自信,這是第一步。下屆世乒賽在瑞典家門口,人家肯定會全力以赴,我們男團目標應定位在保三爭二。剩餘的兩年時間我們厲兵秣馬,加快速度培養年輕隊員,無論直拍橫拍,力求技術上有所創新突破……削球手也要培養,打法上堅持百花齊放。到了天津世乒賽,我們有了天時地利與人和,隊伍新老結合,奪回斯韋思林杯方是水到渠成,這是第二步。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我們再接再厲,拿下男單、男雙兩塊金牌。如果這三步目標全部實現,中國乒乓球事業的復興便可大功告成……”

蔡振華的應聘發言,分析了當時世界乒壇的形勢,提出了自己的發展戰略,理論符合實際,並且突出了人才培養和技術創新,可操作性很強。能在“倉促”間說出這一番高水平的策論,說明蔡振華不是一般意義的人才,他早就備足了功課,兩年的“實習期”他並沒有混日子,這個宏偉藍圖已在心中勾勒了無數遍。

求賢若渴的徐、李二位喜出望外,“面試”的結果大大超出了他倆事前的期望值。英雄所見略同,蔡振華的謀略與他們的思路大體上相同,只不過眼前這位晚生後輩說得更清晰,更有條理,而且比他們考慮得更縝密。

這就是中國體育史上著名的乒壇“隆中策”。

這一年蔡振華30歲,正值而立之年,這是男人幹事業的金色年華。從此小龍歸大海,不再韜光養晦,這位少帥可以地盡情地施展才華,濃墨重彩抒寫屬於整個團隊、同時也屬於自己個人的輝煌。

經歷了十幾年的摸爬滾打之後,蔡振華終於迎來了他人生的轉折點!三、慈不掌兵

來自天津的馬文革,曾獲得1989年世界盃冠軍,1990年世界盃亞軍和北京亞運會冠軍,1991年世乒賽男單第三名,當時隊裏毫無爭議的一號主力。就像大刀關雲長,因立過汗馬功勞,於是平時就有點兒“拽”。蔡振華曾是馬文革的主管教練,素日兩人關係還不錯,嘻哈慣了,偶爾黃勝帶着兒子來探班,馬文革和王濤會當着“哥哥”“嫂子”的面逗意兒(蔡宜達)玩,拿糖果哄着大侄子喊自己“爸”。蔡振華比馬文革大7歲,比王濤大6歲。

平時國家隊是7點1刻開早飯,8點鐘排隊點名準備訓練。某週六,8點5分馬文革才姍姍來到訓練館,蔡振華就問,“你爲什麼這麼晚纔下來?”馬文革滿不在乎地看了蔡導一眼,沒吭聲。蔡振華在集合隊伍時當衆批評了馬文革。沒想到準備活動剛兩圈跑下來,馬文革就過來找蔡振華,“蔡指導,今天我打不了”。蔡振華問,“爲什麼?”馬文革說,“我胃疼”。蔡振華聽了特生氣,這明明是剛纔批評他不服氣,來提抗議了。

蔡振華看着馬文革的眼睛,不緊不慢地問:“你是不是打不了了,想回家休息?”馬文革說,“是,我想回宿舍躺會兒”。蔡振華淡淡一笑,“我看你拿着你的東西回你的天津去休息吧,不用再回來了”。馬文革一下愣住了,蔡振華斂起笑容,板起面孔。“你不要認爲國家隊現在是困難時期,離了你就玩不轉,就以爲我不敢管你,或者說有這樣那樣的理由我可以放任你遷就你,那你打錯算盤了,馬文革我告訴你!”

馬文革頓時傻眼了。蔡振華指了指遠處的大門,大聲道,“你必須馬上走!現在就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當時離世界盃只有一個月了,缺了馬文革這員大將的確對很不利,蔡振華其實心裏也很緊張,萬一這小子真的賭氣走了事可鬧大了。但他明白,此時必須撐住,不能軟,一旦開了頭將來就無法收拾。於是點了顆煙,扭頭就走。心想:我就不相信你真的會走,離開國家隊,看你小子還能幹什麼?

中午時分,馬文革來找蔡振華,說“蔡指導,我錯了,我們能不能談一談?”蔡振華說“行啊,你說說你錯在哪兒?”經過溝通,兩人聊得不錯。週日,馬文革認真寫了份檢查,並在週一全隊大會上檢討了自己的錯誤。

這件事對全隊的觸動很大,因爲這幾年領導和教練很少會這樣處理問題。迫於形勢嚴峻,對個別尖子隊員一般都採取“哄”的辦法,有時候還哄不好,如1989年備戰世乒賽連個雙打組合也安排不下去,把自己弄得挺尷尬。一旦形勢好轉了就翻“舊賬”,如1990年亞運會女團人選。蔡振華認爲,管理要嚴,不能慣,所謂慈不掌兵;但要與人爲善,一視同仁,不能有私心雜念,這是做主教練(也是做人)的底線。

從馬文革做檢查開始,隊裏的風氣有了很大改變。後來蔡振華回顧自己執教生涯時說,“教練對隊員的管理分二種,一種是以硬性措施爲主,另一種是以感情教育爲主。而我的管理主要用的是前一種”。

1992年中國公開賽,16歲的劉國樑代表中國二隊出場,打敗了瓦爾德內爾、李根相、金成熙等名將,一鳴驚人。

在一次國內比賽劉國樑輸了球,一氣之下把球拍摔到了球檯上。蔡振華很生氣,開會時就狠狠地熊了他,“劉國樑,你有啥了不起的,一場球都輸不起!報紙捧你,電視抬舉你,那是人家在給咱男隊打氣呢,希望出點人才。你不就是會玩幾個發球,玩幾個直拍橫打嘛,人家一下子摸不着你的底兒,你才贏了,其實你的正手,你的側身攻很臭哎!才長了幾根毛,你就以爲你有多粗多長!”這一頓臭哭,把劉國樑罵哭了,連中午飯也沒喫。

其實,蔡振華打心底喜歡劉國樑,覺得這小子腦子很靈,球感也好,是一塊打乒乓球的好材料,要是不狠點,時不時給他敲榔頭,一味地寵着,讓他只知道出風頭,可能就會毀了這棵好苗子。

——幾年後,劉國樑與孔令輝雙星輝映,開創了中國乒壇“雙子星”時代,成了“蔡家軍”中不可或缺的兩員大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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