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宇,红了。

如今你打开微博,豆瓣,知乎,都能看到各种关于《逍遥游》的晒单,repo。你不能说是因为易烊千玺的一张《冬泳》po图而让班宇成为了网红作家,你更应该问的是:为什么是班宇,而非别人?严肃文学并没有死去,文章经国大事,念天地之悠悠,中国人的血液里总是保有着这种尚文的DNA,班宇和他的作品这两年间的走俏,恰恰说明了我们不仅需要朝阳冬泳怪鸽,也需要文学。

《逍遥游》收录了7个中短篇小说。除了《渠潮》写于2017年10月份,与上一本《冬泳》时间相错,其余均是18年至19年间完成。首先能感觉到的是班宇下笔的自信。创作虽是自我修行,但外界的肯定依旧对他产生了积极的影响,故事的背景板依然是大厦崩塌的东北,但你能轻易地读出班宇的语言更纯熟,个人风格更明显,在技巧上也越发精进。许多人都对班宇的叙事语言印象深刻,他笔下的人物,无论男女,惜字如金,沉默寡言,四字箴言,人狠话不多。实际上这和短视频与直播里的东北老铁形象大相径庭,班宇构建的是我称之为“沉默的一代人”,无论身上遭受了什么都往自个儿去、绝不会上网发帖求助的那一代人。社交网络给大家呈现的是不管多热都不能脱下我的皮大衣,并美其名曰东北文艺复兴——对了,唱《野狼Disco》的老舅也收到了班宇的To签,而恰好《渠潮》里也有一位名为老舅的角色;可现实世界里,总理也说了,中国有6亿人月收入仅1000元,他们被后浪入海喜相逢排除在外,是“沉默的一代人”的延续。表面上,班宇很多时候写的是沈阳旧事,但他总是提醒你,并不是。他写的是小说,不是报告文学。在夏夜微醺的暖风里,小说家的班宇提醒你要把眼睛睁开来,透过文学的棱镜,盯着现代化的另一面去看,去细看。

之前我曾用“沈阳卡佛”来形容班宇,这一次的阅读让我感觉到他更像海明威。众所周知的冰山理论,读者读到的只是海面上的一小部分,更多的意义需要你去钻研文本,以及文本之外的那些留白处。《逍遥游》相比《冬泳》,班宇给出了更简练的语言和更多戛然而止的休止符,让我想起了金宇澄的长篇《繁花》里那些数不清的“不响”;班宇对情绪和捕捉和对小说氛围的塑造又让我想起了娄烨,表面上书里没有对故事发生的场景着墨太多,但每一幕都如此鲜活,无论是铁道旁的廉价出租房,或是改造后的几平米浴室劏房。我觉得这一次书里的许多故事都很适合影像化(尤其是《逍遥游》的那一段旅行),看起来也不需要搞什么累死人的大夜戏,适合如今有限复工复产的影视行业开拍。

以上扯的均为废话,和《逍遥游》精炼的文本相比。本次阅读给我最大的感受是,班宇在文学上不断追求。如和书里同名的小说《逍遥游》,表面上是继承了《冬泳》中班宇不断打磨的叙事技巧,是《冬泳》的升级版,实际上这是班宇第一次(诶,其实我也忘了是不是第一次)把他的第一人称视角从东北老爷们转成了女性,一位每日要去肾透析、遭遇了丧母之不幸角色,而班宇惯常的男性化语言由该女性角色口中讲出,成为了这篇小说最有魅力之处,包括女儿对父亲的称呼,各种内心活动。班宇还给“我”设计了两位辅助角色,他们一行三人的秦皇岛两天一夜之旅中,那些关于明码标价的细节,“我”想要一笔带过但却无法带过的部分,是“沉默的一代”之后代的精准描述。李陀老师有一篇名为《沉重的逍遥游——细读〈逍遥游〉中的“穷二代”形象并及复兴现实主义》中讲得很仔细了,感兴趣的不妨翻来看看。除《逍遥游》外,我最喜欢的两篇,一是《双河》,二是《山脉》。《双河》在叙述上不愠不火,和班宇过往的寒气相比甚至还有点儿余温不退。我喜欢在其中设置的剧中剧所扩写的叙事格局,更喜欢那一段“讲故事”里呈现的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气韵。这有点儿玄学,但如果你喜欢读《世说新语》、《聊斋志异》、三言二拍等,应该会明白我的意思。最后的那篇《山脉》更是惊喜之作。班宇并非只是一个只会不断重复自我的作家。他的大多数小说里,尽管叙述中偶尔也有福克纳式的神叨,但总体是线性的,可在《山脉》里,班宇勇敢地跳出了自己的舒适圈,大胆的文体实验,意识流和魔幻现实主义的层峦叠嶂,我依稀地看到了当年作为评论者的坦克手贝吉塔的身影,他不断地从文本里跳进去又跳出来,各种文学玩梗,并相当自负地把自己的文学观贯穿于里头。在此之前,我并没有觉察到拉美文学或美国南方文学对班宇的影响,我读的书少,果然活该被骗。

总之,读《逍遥游》是愉悦的过程,它让我觉得文学并不是可耻的。过去两年,因为眼前无路,想着回头重新读文学,我读完了图书馆里能借到的每一本哈罗德·布鲁姆,我给大家变着戏法录短视频介绍《白鲸记》,最近我又重新开始读《押沙龙》。评论者和创作者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尤其是写小说的,如班宇所说,“小说这个体裁,它是尊严的复数,使我成为一个自觉的写作者”,且“某个角度来说,写作就是书写时间的焦虑性”,“所有的写作者,终其一生,只是在不断地修饰同一件作品而已”。

行吧,班宇每出一本书,我又羡慕他一分。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