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文化史上的全才,苏东坡最为著名的大概是他的词了。苏东坡在晏殊、晏几道、欧阳修的清丽婉约的小词大行其道的时代,在柳永的那些偎红倚翠歌儿舞女风流唱和的时代,他冲破了北宋前期婉约词一统天下的局面,以如天风海雨般豪放的词,开拓了宋词的另外一条道路,这就是豪放词。不仅如此,苏东坡还大大拓展了词的内容与题材,可以说是没有什么不可以入词。这是作为豪放派开山宗师苏东坡的伟大贡献。

而苏东坡的诗,在北宋的诗坛上,也是独树一帜。

在宋代,人们对诗与词的态度,是完全不同的。起源于五代歌女传唱的,在酒宴之上佐兴的词,被正统的文人看成是小道,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它只适合表达私密的暧昧的不好在外人面前公开表达的情感。

而中国诗言志的传统,让文人们倾向于用诗歌来表达那些宏大的叙事和正统的风雅的情感。因此,宋代的文人们有两套表达系统。一个是词,用来表达细微的甚至是私密的情感,比如苏东坡写他的小妾王朝云:佳人相见一千年。另外一个系统是诗歌,用来表达那些可以堂而皇之谈的思想,虽然很多时候是言不由衷的假话。

而诗歌,最好的诗歌都被唐朝写完了。他们将情景交融的艺术运用到了极致。正所谓,一切好诗都被唐人作完。因此,宋代的诗人们,必须在诗歌的艺术上,开辟另外一条道路,这条道路就是说理。

所以宋朝的诗人,只要一写诗,就免不了说点哲理出来。比如苏东坡写庐山,他说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比如王安石写《等飞来峰》,他说: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比如陆游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些都是阐发哲理。开句玩笑话,宋朝人写诗,要不弄上哲理的尾巴,他们是不会写诗的。

而天才的苏东坡,更是如此。他就喜欢在诗中,写一些人生的哲理。这虽然让他的诗歌少了一些情景交融的美,但也更是多地给我们以人生的哲学思考。

苏东坡写给弟弟苏辙的一首诗,充满了对人生的哲理性思考。《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人的一生到处奔走像什么呢?应该像飞鸿踏在雪地吧。

偶尔在雪地上留下几个爪印,但转眼它又远走高飞,哪还记得这痕迹留在何方!

老和尚已经去世,骨灰已安放到新造的那座小塔里面去了,当时在上面题诗的那堵墙壁已经坏了,因此不能再见到旧时题诗的墨迹了。

是否还记得当年赶考时的艰辛磨难,由于路途遥远,人困马乏,连那头跛脚的驴都受不了了。

这是苏东坡的怀旧之作。而怀旧,是人类普遍的情感。无论是快乐还是悲伤,人们总喜欢回到过去,或许,这也是人类无法对抗滚滚前行的时间的潜意识吧。

苏东坡在这首诗中,回忆起和弟弟苏辙出川赶考的情景。他们在渑池的一座庙里寄宿,他们还在庙中的照壁上写了诗,一个老和尚接待了他们兄弟。而多年过去,照壁上的诗已经湮灭不见了,老和尚也去世了。烟月不知人事改,只有他们年轻的记忆还在。

这本来是一首情感丰富的怀旧诗,苏东坡本可以写得神采飞扬情感真挚,事实上也是如此。但苏东坡偏偏在诗中又玩起了哲学,他感叹人生,其实一切都是因缘际会,充满了偶然。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人生像什么呢?我们四处奔波张望,我们天涯孤旅漂泊,其实就像是一个孤独的大雁罢了。大雁飞累了,它会随遇而安地找一个地方歇脚。爪子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很快就会消失,而大雁哪里会记得自己在哪里停留过呢。

这是感伤的叹息,是对人生无常且短暂且充满偶然性的叹息。人的一生会经历过许多事情,他们其实都会刻进我们的心里。但是,心的空间实在有限,而人的悲欢离合的经历几乎是无限的。

如果我们把所有人生的快与不快,全都装进心里,我们的心将会不堪重负。因此,人生要放松,那就把心放空。就像那大雁一般,偶然在一处停留,然后一回头就消失在晴空之中。它不会回头,因为,“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大概是苏东坡的人生哲学,无论是欢喜还是悲伤,不要回头,不要悲叹,生活就应该不悲不喜,或者是胜固欣然,而败亦可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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