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小说改拍成电影,中国香港和台湾共计51部(若将《几度夕阳红》上下集以单部计算),大陆还有至少三部。其中执导数目最多的是刘立立,巨星公司后期有十部电影都由她掌舵;李行导演居次,总共八部。

白景瑞导演的琼瑶电影虽只有五部,但某种程度上,他所经营的影片情调、明星魅力,以及视觉韵味,却是「文艺爱情片」这个类型当中,最具代表性也最富生命力的指标。要谈「琼瑶电影」,不能不谈李行导演的八部作品;但要谈「琼瑶电影」的「味道」,就不能不谈白景瑞了。

李行的琼瑶电影

李行对于儒家道统的信仰,以及他对家庭伦理的重视,使他的琼瑶电影改编拥有十分清晰的「家庭」脉络,这也直接映照到他在选取题材时的偏好。《婉君表妹》和《哑女情深》都以旧社会家族为背景,多少有那么一点《家》《春》《秋》的况味。

《彩云飞》《心有千千结》《海鸥飞处》则刻画了当代的家族企业、折衷家庭,在有意无意之间,李行像是透过琼瑶笔下的爱与梦幻来探索1970年代初期,台湾社会经济逐渐起飞之际,青年男女的爱恋与传统家庭的价值,还有在时代、社会的撞击之下,种种的结合与悖离。

到了《碧云天》和《浪花》,李行导演的琼瑶电影更进一层。原本琼瑶就是一位善感的敏锐创作者,她擅长把自身的见闻,加上本尊的遭遇,揉入她的观察、她的心情和体悟,编成故事,写成小说。李行对于反映现实的题材,一向就有偏好,由他来拍摄「借腹生子」或者「外遇」的故事,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

倒是《风铃风铃》,这个女大学生因虚荣而迷失人生方向的故事,直觉上好像比较接近白景瑞导演的「戏路」,而且女主角好像更适合由林青霞来担纲,而不是李行、林凤娇的组合。李行虽然给了我们精采万分的〈爱神〉歌舞,但也让大半部电影胶着在教授老爸带着青年男女在客厅「盍各言尔志」,在故事本身应该强调的时尚魅力和青春活力上,少了好些爆发力。

浪漫白景瑞

所有影坛前辈在回忆起白景瑞导演时,一定会强调他本人的浪漫性格。

也的确,在他仍以「白担夫」为笔名撰写剧评、影评的年代,白景瑞便以投身影剧工作为职志。看了义大利战后新写实名片感动万分,更立下志愿要到义大利修习电影。直到真正负笈意大利学美术、戏剧、电影拍摄,学的倒不尽然是德·西卡(Vittorio De Sica)、费里尼(Federico Fellini)那一套,更多可能是当时欧陆影坛的主流商业片技术。

学成归国,进入中影,先做行政职,并且拍了一部始终没能完成的《台北之晨》,等了几年才有机会真正接触编导工作。当时的中影除了国策重点影片,主要的制片方针就是「健康写实」。「写实」,对于那几个世代的文化人而言,几乎是崇高一如兰宫月殿的艺术宝座。

对于「写实」,不同的创作势力有不同的解读、不同的偏好、不同的追求哲学、不同的美感要求、不同的展现技巧。李行让一台破三轮车缓缓揭开《街头巷尾》的序幕,是写实;李翰祥用他平时拍摄宫女琳廊、香扇水袖的推轨镜头,捕捉归亚蕾行经小镇夜市的庶民生活景象,是写实;白景瑞请摄影师特别设计,将新艺综合体阔银幕切割成20多格画面,同时展览归国学人、飞燕去来的千姿百态,也是另一种写实。

他就是这样一位活泼的创作者,为琼瑶小说一贯以女性视角出发、抒写闺阁情致的情爱故事,灌注了无与伦比的生命能量。他把《六个梦》里〈生命的鞭〉这个短篇,拍成宛如欧洲艺术片的《第六个梦》(又名《春尽翠湖寒》);又把《一帘幽梦》打造成看起来美得像室内装潢摄影集的隽品,甄珍更将之视为从影以来最钟爱的作品。

他导演的《女朋友》不但赢来票房,更获得当局的嘉奖及鼓励;导演及男女主角统统轧戏赶工的《秋歌》,成品美如诗、美如梦、美如歌;《人在天涯》则开拓了国片少见的视野,将关注的触角延伸至海外华人。虽然对于歌剧与剧场艺术稍有认知上的偏差,刻意铺张「演主角才算有出息」之造星神话,但在抒写留学生的苦闷心境,以及离乡背井企图争一口气的内心压力时,白景瑞还是成功结合他追求欧式视觉美感的官能享受,以及他在「写实」内涵上的文化良知。

用写实元素堆砌出梦幻堡垒

「写实」看似是那一代创作者、文化人的终极宿命,有时却也只不过是大时代、大环境底下的一波浪潮。就像那时候诸多关于「写实」的追求与思辩,同样的文字,换个时空背景再次检视,我们注意到的反而不是他们怎样去把「现实」给「写」出来,字里行间跳跃而出的,反而是隐隐然在空气中凝结成型的「文人意识」与「人文精神」。

就拿白景瑞来说,他的《家在台北》以缤纷取胜,前段花俏,后段朴素,两相映照,对比自成;《再见阿郎》拙中见巧,粗粗磨成,堪为传代经典。这两部都是论者最常提及的「写实」名作,但前者以华丽包装传统,后者以诙谐映衬庄严,这都不是一般刻板印象里,当「写实」一词提及时,我们会马上联想到的创作手法。但这就是白景瑞之所以当得起「台湾影坛四大名导之一」的头衔之关键,他的灵活,让所谓的「写实」拥有独特的面貌。

在「琼瑶电影」里,这样的特色更为鲜明。李行的琼瑶电影好多时候着意在巩固那些「写实」背景:辛勤的学生、忙碌的记者、讨生活的歌女、医院、舞场、贫民窟……因为「写实」的拉扯,我们更看见爱情梦幻的清秀绝美。

白景瑞的琼瑶电影则巧妙运用这些「写实」元素,将它们堆而砌之,像拼组乐高一样,拼出一场一场爱情恋梦。《第六个梦》的夜市面摊;《一帘幽梦》的吉他,还有一大叠文青无敌的翻译小说;《秋歌》《人在天涯》和《女朋友》的破屋斗室,更展现了未来大导演王童的片场美学技巧。这些梦也似的美丽,仔细看去,都是一枚一枚实实在在的「写实」拼组成的。

这正是白景瑞导演的「琼瑶电影」魅力。延伸出去,连结到不是琼瑶原著,却同样讲述青年男女的情爱感知,同样浪漫、同样梦幻的其他文艺爱情电影,成就了所谓「三厅」电影之风貌和内在。

在李行导演的琼瑶世界,客厅、餐厅、咖啡厅是梦幻发生的地方;在白景瑞导演的琼瑶世界,客厅、餐厅、咖啡厅是投射梦幻的画布银屏。自2019年8月开始,我们以半年多的时间,走过李行导演的每一部琼瑶电影,接下来,我们将打开白景瑞导演的这扇窗格,让满园春色映入眼帘,一同品味,细细欣赏。

在1970年代中期这么多「三厅」电影里,白景瑞导演的《秋歌》是成绩相当亮眼的一部。

有趣的是,它既非野心之作,也没有出国拍摄外景的噱头,仅是仰赖本本份份的明星光芒,加上本土匠人的巧手打造,却令整部《秋歌》不但保有李行、白景瑞「大众公司」最富号召力的写实特色,也在当年多如过江之鲫的文艺爱情片里,展现出最专业的浪漫色彩。

从庙口陋巷到天母豪宅,从上班女郎多嘴饶舌的贸易公司到女作家笔下的「如愿林」,再从台中港到中台湾的花田,白景瑞导演所率领的创作团队,在有限的时间、预算,和压缩到极致的拍摄资源中,以精准的执行力,完成这部端庄、漂亮,而且卖相甚佳的电影商品。

难能可贵的是,它又比单纯的「商品」还多了几分气质和感情的深度,以致它能在「琼瑶电影」于1973年因为《彩云飞》掀起的第二波风潮之下,盈盈挺立,成为不容忽视的代表作。

制片团队的精准执行

1970年代中期,台湾的独立制片业者已经练就一身纯熟的本领,在有限的条件下,以手工业的方式经营出一片轰轰烈烈的旺市。

此际的琼瑶长篇小说,依照她自己的创作习惯,大多是写完之后才交付连载。李行、白景瑞或者黄卓汉等影坛人士洽购版权时,《皇冠》杂志往往还没刊出最后一篇,单行本也尚未上市;待及小说刊毕、单行本问世,剧本早就编好、甚至也已经拍毕。

主要原因便是当年台湾电影产业的运作方式,大导演、大明星、大作家的文艺巨片,通常会先排定可能的旺档——农历春节、329青年节连春假、暑假、双十节等等这几个时段,乃是兵家必争之地。

《秋歌》便是因为片商敲定了1976年农历春节档,致使它的拍摄过程急得不得了。由于电影要在大年初一(1976年1月31日)隆重献映,出版社方面也阵脚大乱,原定1976年的3月号连载最后一期才要刊出,在此之前的2月则安排单行本问世,为了电影排期,只好更改连载及单行本的发布时程。

至于「急」,已是当年的业界常态。

《秋歌》在1975年10月4日开镜,先拍高富帅男主角家里的戏,借的是阳明山上的别墅实景,之后再进棚。白景瑞同时还在筹备林青霞、邓光荣、陈莎莉主演的《枫叶情》,《秋歌》拍个三周左右,他就要赶赴韩国拍摄枫林、红叶的外景,时间大概在11月左右。12月底、1月初,在《秋歌》交片之前,白景瑞还因不满意阳明山别墅的镜头,再借天母别墅补戏,才终于全部杀青。

与此同时,男女主角林青霞和秦祥林也和导演白景瑞一样,都在轧戏。

秦、林彼时正当走红,各有五六部戏约在身上,花边新闻几次报导,在不必拍摄男女主角镜头时,他们想尽办法争抢棚里的床铺、沙发以便补眠。可想而知剧组抢人、抢时间、抢棚、抢资源,在这样的产业旺势里,是怎样靠着事前仔细的筹备和拍摄时精准的执行,才能在这等巨大时间压力下,顺利完成全片,把拷贝送到电影院,与万千影迷相见欢。

潇洒秦祥林

《秋歌》并非林青霞和秦祥林第一次搭档。在此之前,林青霞就已经和秦祥林合作过包括《纯纯的爱》在内的数部作品;还有秦祥林跟萧芳芳结缘的《女朋友》,同样也是白景瑞导演的琼瑶电影,林青霞当时是第二女主角,演的就是秦祥林一心想追,但却出国别嫁的「女朋友」。

身材高大、时髦洋气的秦祥林「查理」原是复兴剧校出身,不但身手了得,1960年代后期刚出道的时候,还曾经在不少武侠片里当过主角。只不过他进入时装文艺片的浪漫世界,转型实在太成功,别说后来的观众了,就连当时的媒体工作者,都把他和洋派、时尚、新潮的形象直接画上等号。记得他跟林青霞、秦之敏合作黄卓汉投资的《真白蛇传》时,就有影评人认为他「古装扮装不佳」,对此大发议论。

秦祥林在白景瑞导演的电影里,真的是拓落潇洒。如果说李行导演是他的伯乐,琢磨出他在时装片当中的光彩,那么白景瑞导演与他的系列合作,可以说将秦祥林潜蕴的能量,发挥到极致。

比如他忆起千辛万苦争取到《心有千千结》的演出机会,一场医院戏,大特写镜头要拍他浪子回头仍挽不回父亲生命,揪心大哭的表情。他自忖难以驾御哭戏,改以倚墙强忍泪水的方式诠释,感人至深。自此,这也成了他的招牌表情,尤其为情所伤,或者担忧手足、思念父母等等,只见他紧蹙双眉,强忍激动,满腔情绪猛然涌上,但他克制自己,不让它翻江倒海地宣泄出来。

这样的戏,几乎是秦祥林的注册商标,《一帘幽梦》、《人在天涯》、《皇天后土》,都可以见到这样的秦祥林,而且,秦祥林总有办法让他的蹙眉、忧伤、哀痛,有源有本,与剧中人物紧紧结合,而不是公式照套,表情照做。

提起跟白景瑞导演的合作,按照影帝本人的说法,叫做「一拍即合」。白景瑞和秦祥林所擦出的艺术火花,令人望之舒畅。无论私下的相处,还是工作上的互动,白景瑞和秦祥林的搭配,实在妙绝。尤其秦祥林本身很擅掌握拓落潇洒的戏路,白景瑞的作品若不讲家国、不谈社会隐疾的时候,更多是关于梦的、美的、罗曼蒂克的,跟他本人的浪漫性格如出一辙。

也正因此,秦祥林在白景瑞的电影里,总是那么轻松自在,如鱼得水。就连《皇天后土》,也还能看到轻盈的诗意片刻,借此对比深重沉郁的人性悲剧。

《秋歌》的出走与成长

《秋歌》是白景瑞、秦祥林第二次合作琼瑶电影。男主角殷超凡的情绪跨幅很大,对秦祥林来说,确实有很大的表现空间。

初亮相时,他人如其名,是个超凡脱俗的高富帅。接着,镜头补足他家庭生活的一面,我们发现这个高富帅原来是个「爸宝」「妈宝」,父母之外,家里还有个体贴入微的老妈子。然后,我们见到他为情所困,因情所感,在家庭和爱情之间出现矛盾冲突时,他终于有了挣脱的决心,爱情令他剧痛,痴心却也使他真正成长。

如果说,1973年《彩云飞》写下文艺片女主角划时代的意义,是那句由甄珍喊出「茶花女的时代已经过去!」的台词;那么1976年白景瑞的《秋歌》对于青年男子「离巢」的镂刻,在秦祥林的诠释之下,也显得极具份量。

与《秋歌》同时拍摄的李行导演《碧云天》,片中男主角即便留学归国、成家立业,在家里却始终是「掌上明珠」似的「爱子」身份,享尽齐人之福,《秋歌》却不然。

《秋歌》回到当初《婉君表妹》电影结尾之前的「出走」高潮,以殷超凡恳求父母放手、放弃家族企业里的职位,并且以他的「自立」作为促使这段感情终有结果的核心关键。不过,琼瑶的原著、张永祥的剧本、白景瑞的导演,都还保留了殷家亲长给予最终「祝福」的桥段,让《秋歌》的「出走」和「成长」,少了几分叛逆的决绝,多了一些「孩子终于长大了」的安慰。

不像邵氏出品、陶秦编导的《船》。电影版《船》里头的「成长」,几乎是一刀斩断过去的破釜沉舟。金汉饰演的纪远,避至深山野谷,投身横贯公路的开设工程,直到何莉莉饰演的唐可欣重新找到他。可欣剪去一袭及腰的长发,穿上公路局小姐的制服,用一种「为国为民服务」的全新形象,千山万水来「寻爱」。

这场重逢,只是一男一女感情的团圆,在人际关系上似乎比较限缩,但这样的结合,在格局上更显开阔,他们不必因为做了什么事,去感动了谁,去化解了什么,他们忍痛挥别过去,正视未来,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浴火而重生。是这样的火光和温度,感动了我们所有围观这段感情的男女老幼。他们不需要「赢得」我们的祝福,祝福是我们自己心甘情愿献上的。

《秋歌》有冲破亲情「牢笼」的动力,但没有这样大破大立的张力和野心,虽然规格「小」了,却也温馨可喜。特别是薄暮之下,农妇打扮的林青霞在花田里回忆往事,一盏盏迎风摇曳的灯光,映着翩然而来的秦祥林,青霞脱口而出「我现在很丑」,查理回答「你不会比我丑」。于是,历经出走、自立,终于茁壮且踏实的男女主角,在互诉自己有多「丑」之后,在花田里相拥轻吻。

《秋歌》是当年的标准商业片。在这件「商品」里,我们看到整个时代的菁英才气汇集其中,看到默契产生的火花,也看到嫌自己「好丑」的林青霞和秦祥林,在宛如「健康写实电影」的背景里,共谱这首浪漫得犹如梦境的秋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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