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被困馬達加斯加的中國船員:510天,病毒比自由來得更早)

申文波夢到自己回到家,和妻子、兒子說說笑笑。

醒來時,陽光透過鐵窗照了進來,四周傳來聽不懂的說話聲。

清晨7點,1000多個犯人從7個牢房湧出,到院裏排隊接水洗漱,之後,生火煮飯或是領救濟餐,找陰涼處蹲牆根,直至下午4點半收監回房,等待黑寂寂的夜。

6月30日,這是申文波在馬達加斯加監獄度過的第510天,一起被困的還有8名中國船員、4名孟加拉船員、2名緬甸船員,均來自中國貨船FLYING,2019年3月因非法入境被判刑5年。

中國貨船FLYING上的15名船員在獄中的合影。本文圖片均爲受訪者供圖

獄中,他們親歷過暴亂,被獄警拿槍指過,也被遍地的蟑螂、老鼠、木蝨子咬過,最難忍受的,是心裏的煎熬。

5月中旬開始,馬達加斯加(以下簡稱“馬國”)新冠疫情加重,截至當地時間6月30日,該國累計有2214人確診。船員們身處疫情中心塔馬塔夫市,這裏已經全面封鎖,醫院人滿爲患。6月12日,監獄來了一羣穿防護服的醫生,先給監獄消毒,之後給7號牢房中出現症狀的新犯人做檢測,並將其中25人集中隔離到1號牢房——船員們則被換到了有80多人的3號牢房。他們向大使館求助後,監獄方回覆說,7號房出現了登革熱。不過,有獄警私下告訴他們,已有3個犯人3個警察感染新冠。

被困住的船員們憂心,自由還沒等到,就被病毒找上。

監獄歲月

申文波至今記得第一天進監獄的情景。

那是2019年2月6日,大年初二。一大早,他們15個船員被3個警察叫下船,擠上兩輛皮卡,送進監獄。

眼前的大院,破敗如電影中的難民營,幾間平房散落,犯人們衣衫襤褸,有的光着腳,有的在生火做飯,直盯着他們看。

破敗的監獄大院

船員們一下懵了,猛拍監獄門,喊着要見監獄長,要聯繫大使館。越來越多犯人圍過來。

警察見狀,持槍爬上牆頭,呵斥他們散開,犯人們一鬨而散,他們也嚇壞了,不敢再鬧。

當天下午,監獄負責人把他們召集到操場開會,讓他們服從管理,再鬧就要處罰他們。作爲懲罰,當晚,一些船員被關進條件最差的牢房,第二天才統一分到1、2、3號屋。

7個牢房中,1號屋是“VIP牢房”,通風,較爲涼快,只住二十多人,關押的是有錢“有關係”的犯人。2、3、7號屋爲中等牢房,一間住100多人,需交2萬馬幣才能入住。另外3個牢房每間被隔成3層,住了300多人,都是沒錢的犯人,晚上輪流排隊睡。

牢房大多隻有50餘平方米,沒有牀鋪,犯人睡草蓆或水泥地上,人貼着人,翻身都難。

監獄牢房

船員們花錢買來墊子、褥子,給牢頭小費,空間才稍大一點,沒想到引起部分犯人的不滿,衝他們唱歌、比手勢,雙方差點打了起來。

塔馬塔夫全年高溫,氣候溼熱。牢房裏,悶熱混雜着汗臭,蟑螂在地上走,壁虎在頭頂爬,老鼠跳到身上,嚇得他們哇哇大叫,引來一陣鬨笑。

申文波在2號屋住了一個多月,全身被木蝨子咬出疙瘩,還起了痱子,找監獄長求情才被換到1號屋。水手李以印被毒蟲咬傷,起水泡後留下黑疤,痛癢難忍。其他船員也出現了皮膚潰爛、化膿、拉肚子等症狀。

白天,他們在院裏放風,看馬國犯人踢足球、打籃球,偶爾下象棋、打牌,很少說話,因爲心情壓抑。

和外界聯繫,起初只能偷偷借用警察手機,5000馬幣(摺合人民幣約10塊錢),能打5分鐘,後來1萬馬幣用兩小時。去年9月,大使館出面協調,監獄才允許他們用手機。他們託當地華人餐館老闆買了個二手手機共用,獄警幫忙保管,每天能用3個半小時,今年開始隔天用一次。

華人餐館每天給他們送飯,兩個菜,一瓶礦泉水,有時也捎些生活用品、藥品。喫飯費用船東出,老闆經常抱怨船東欠錢,又聯繫不上人。

獄中的其他犯人,沒錢的只能喫救濟餐,一點木薯,或是米飯加煮爛的豆子;有點錢的,找警察買米和菜,生爐做飯。

船員發現,找警察買東西時,一條煙經常少一盒,一瓶可樂到手只剩半瓶。有時警察伸手要錢,五千或一萬馬幣,要到後熱情地喊“friend,friend”。還有船員被忽悠給獄警買了兩個1000元的手機,這樣才能“出去活動活動”。

丟錢是常事,有的警察會暗中調查,找到小偷後把錢私吞了。水手長孟範義有一次丟了17.5萬馬幣,警察找出小偷後,監獄長要走3萬,兩個警察各要了2萬……到他手上只剩下8萬。

去年7月,監獄裏發生一場暴動。獄警懲罰一個吸大麻的犯人,犯人跳牆逃回牢房,警察勸他出來不聽,他的幾十個追隨者跟着起鬨。第二天早上,二十幾個警察持槍,驅趕所有犯人回牢房。

被警察拿槍指着,船員們都嚇壞了,跟着人羣往牢房跑。鬧事的犯人朝警察扔石頭,警察開槍掃射,擊穿了一名無辜犯人的手掌,最後揪出那夥人,打得渾身是血。

獄中還有精神病犯人,每晚嚎叫,搶衣服穿;羊癲瘋犯人口吐白沫,往人身上撒尿;還有的犯人據說有艾滋病,船員們不敢靠近。病死、被打死的犯人也有,就躺在衛生室門口,蒼蠅圍着。

上個月,又有兩名犯人死了,船員們慌了。

新冠疫情3月20日蔓延到了馬達加斯加,確診病例不斷上漲。

監獄裏,獄警們戴上了一次性口罩,家屬禁止探監,7號屋專門騰出關押新犯人,偶爾有人對垃圾桶、污水溝噴消毒水……但船員們依舊擔心,獄警每日進出監獄,常常拿掉口罩,聚集聊天;新犯人靠其他犯人送飯送水,仍有接觸;還有的犯人會出去做勞工,保不準把病毒帶進來。

船員們想出去隔離,使館建議他們聘請律師提交保釋申請;找船東老闆楊建豐,也沒什麼進展,只能跟監獄長申請找間空房隔離,也沒被批准。最後,花了2000塊錢(人民幣),所有船員換到了1號屋。

到5月中旬,塔馬塔夫首次出現死亡病例,確診人數激增,政府徵用了3個場所收治無症狀感染者。

船員家屬都很擔心疫情。

船員們相繼發燒,其中兩位高燒了十來天,喫不下飯,整夜無法入睡,喫藥打針也不見效。

5月25日,一名船員在獄中寫的信。當時船員們無法使用手機,只能將信交給幫他們送飯的當地華人餐館老闆,再轉發給家屬。

手機不讓用了,他們只能寫信,託送飯的餐館老闆轉發給家屬,家屬向大使館求助。大使館請醫生到獄中爲船員看病,開了些藥,這才逐漸好轉。在大使館的協調下,船員們重新用上了手機,不過每次只能用一會兒。

申文波後來聽說,那兩位去世的犯人死於胃病,而非新冠肺炎。但獄警私下透露,監獄裏有人確診了,有幾位獄警好幾天沒來上班。

中非在線微信公衆號也披露,5月底,塔馬塔夫監獄一名犯人核酸檢測爲陽性。

6月初,又有兩名新犯人出現了嚴重的新冠肺炎症狀,被送進醫院,船員們爲此膽戰心驚,除了洗漱、喫飯,寸步不離牢房,睡覺也戴着口罩。

他們不敢告訴家人自己的處境,擔心死之前還能不能和他們團聚。

危險航行

一切源於那次遠航。

2018年8月3日,申文波從香港登上FLYING船。上船前,他在船訊網上查過資料,這是一艘1997年建造的老船,97米長,17米寬,在貨船中不算大。船東爲福州民豐船務有限公司,實際控制者爲香港蓮華國際貿易有限公司。

FLYING停泊在塔馬塔夫港口。船員符偉剛弟弟2019年4月赴馬國探監時拍攝。

此前,他在航運在線網上發佈簡歷,大連華商船務有限公司派遣他上船,職位爲大副,月薪13000元。跑船10年,這是他第一次當大副。

上船後頭兩個月,FLYING從香港裝廢鐵運往越南,再裝木薯回東莞,往返於三地之間——過去兩年也主要是這條航線。

直到10月2號,他們接到船東指令,去新加坡加油,之後到馬達加斯加裝木材,3個月後返回。

“突然接到指令跑其他航線,這個很常見。”申文波說,船員上船後必須服從船長指令,裝什麼木材船東沒說,他們也沒過問。

10月7日,FLYING從新加坡駛往馬達加斯加。船上17人,除船長和船東代表外,大多第一次登上這條船。

中國貨船FLYING上的15名船員名單(2019年統計)。

年過五旬的輪機長蔡擁軍、水手長孟範義,想再幹幾年,掙點錢養老;廚師陳旭東第一次上船,他本是裝修設計師,想出海散心;二水李以印爲了給女兒賺奶粉錢,已經上船9個月了,他不想去非洲,但合同期沒滿,公司沒找到接替的人,不讓他下船……

之後20天,FLYING斜跨印度洋,一路天氣很好,風平浪靜。船員們三班倒,每天工作8小時。休息時,看電影、玩遊戲、打牌、釣魚,或者在甲板上跑步、鍛鍊。

10月26日,FLYING在馬達加斯加東北部附近海域拋錨。那裏距陸地20餘海里,天晴時能看到陸地、島、山,海水十分清澈,鯨魚會游到船邊玩耍,一有魚羣過來,船員們紛紛出來釣魚,他們釣到過一條大鯊魚。

抵達之前,船長曾發郵件詢問航次指令、裝貨計劃,船東回覆說公司還沒談妥,讓等消息。

申文波以前也遇到過這種情況。有一次,從印度裝棕櫚殼到日本,卸貨後沒有新貨,只好在日本領海漂航,被日本海岸警衛隊用甚高頻喊話驅逐。還有一次去加拿大,計劃裝糧食,船到了,貨沒談好,漂航20多天後,改裝焦炭運到美國。

一週後的11月初,一艘灰白色的小船朝他們駛來,自稱是馬國海軍,要求停船檢查。

船長向船東報告,船東說,不能確定對方身份,而且上船會敲詐勒索,“直接駛離就行”。

小船追了一個多小時沒追上。申文波覺得有點奇怪:當時船在外海,“我們從來沒接受過在外海的船檢查”。

也有船員懷疑是海盜船。蔡擁軍就遇到過海盜,那是2006年運白糖到索馬里,半夜兩點,兩艘快艇一直追他們的船,喊話不停船就要開槍。停船後,上來了8個海盜,強行把船開到索馬里拋錨。所幸,白糖的貨主是當地走私頭目,船員們沒有遭受虐待,被劫持46天后,公司給錢了結此事。

爲了防止海盜登船,公司每月會組織防海盜演習,拉鐵絲網、架消防水槍、設藏身的安全艙等。

FLYING繼續在離馬國100多海里的深海漂航。西南洋流吹拂下,船自動往馬國方向靠,每次離島五六十海里,他們就往外開遠點。

到11月底,一天上午,一架灰綠色兩翼飛機在船上空盤旋,發出嗡嗡聲。船員們好奇地朝飛機招手,只見飛機帶着閃光,兩三分鐘後,飛走了。

申文波開始有些起疑。進港裝貨時間一再推遲、取消,而且船剛到馬國海域就關閉了AIS船舶自動識別系統,不符合航運國際公約中AIS 24小時開啓(除非進入海盜區)的規定。再加上又遇到了執法船、軍機,他擔心航次有問題,於是寫了份聲明書,表示是合法船員,絕不做違法的事,要求再進港要看文件手續,其他船員也紛紛簽字。

船東回覆他們,馬國負責裝貨的貨主正在辦手續,“航次絕對是合法的”,手續不全不會再進港。

船繼續漂航了半個月,12月15日接到返航回國指令,船員們一片雀躍。沒想到,次日晚上,又接到指令掉頭回馬達加斯加,並將船開到指定位置,與護航船匯合,代理到時候會上船。

申文波察覺有問題,他召集船員開會,要求船東出示航次指令、代理信息、貨物信息等材料,被拒絕後,他提出離職,船東批准了。

發現航次有問題後,申文波提出離職,被批准了。

船長於天財顯然也發現有問題,但他還是按指令行事,偷偷找船東簽了份《個人利益保障協議》,上面寫着,他如果觸犯法律、被扣押或入獄,船東每月要付他2.2萬元的工資,留下法律污點的話,另給30萬補償。

船長於天財偷偷找船東簽訂了《個人利益保障協議》。

2018年12月17日上午,船到達指定位置,那裏隱約能看到岸上山巒起伏,申文波後來回想,當時可能在馬國12海里領海範圍內。護航船並沒有出現,船東讓繼續等待,他“抓緊聯繫”。

此時,一張抓捕大網正朝他們收攏。

海上追擊

又一艘船駛來,聲稱是馬國海軍,要求停船檢查。時間是2018年12月18日凌晨兩點左右。

船東下令駛離,FLYING掉轉航向,小船一路緊追不捨,速度略快。

申文波被船長叫醒去起航後,和船長、船東代表、二副一直待在駕駛臺,心裏緊張又害怕,祈禱着不要被追上。船東安慰他們,“會派直升機來救你們。”

沿馬島海岸線逃跑約4個小時後,兩船相距不到500米了。馬軍發出警告,再不停船就要射擊了。

密集的槍聲劃破深夜,駕駛臺玻璃頃刻間被擊碎。申文波倉皇逃到二樓衛生間,那裏有鋼板,安全一些。

FLYING駕駛臺上的玻璃都被擊碎了。

睡夢中的船員被驚醒了,驚慌失措地跑出去看。一見這情形嚇壞了,直往衛生間、機艙躲。

逃到二樓角落的二副,被穿透水密門的子彈殘片打中屁股。船東代表的左腿被子彈擊中,肚子上留下子彈擦過的傷口。他心想,完了,這下要死在印度洋了。

緊接着,火箭筒打到船上,警報聲四起。符偉剛去機艙查看,見一層的玻璃震得粉碎,心裏很害怕。

槍擊持續了一兩個小時。停頓之後,水順着甲板嘩嘩地往下淌,船員們以爲下大雨了,幾個膽大的探身張望,發現有高壓水槍對着船噴射。

船上的電路很快短路,舵機失靈,船失控了。船長見狀,舉手投降,衝小船喊:“不要開槍了,我們出來。”

船員們舉着手到甲板上列隊。申文波這才發現,追擊他們的是一艘拖輪,十幾個身穿迷彩服的士兵正拿槍指着他們。

放引水梯後,5個士兵登船,有的光着腳丫。他們搜走船員身上的手機、現金,讓他們在船頭抱頭蹲下,之後去生活區搜查,出來時,腳上穿着船員們的運動鞋。船員房間裏的手機、電腦、現金、衣物等也被拿走,塞進包裏,用繩子順到拖輪上。

當天,FLYING被拖輪拖着往馬國港口駛,12月20日清晨,到達塔馬塔夫港口。“命保住了。”船員們鬆了口氣。

靠港後,幾十個馬國政府官員登船檢查,詢問船長關於船東的信息、此次航行目的等,還有當地記者錄像拍照。

之後,船員們被困在船上,輪流到警局接受審問,兩個警察守在船梯口。

被困原因,馬國士兵登船時告訴他們了——FLYING 2015至2016年到馬國走私過紅木,馬方懷疑這次也是來走私的,船還沒到,就接到了情報,因此先前派出了執法船和軍機。

船員們一下懵了,他們大多2018年才登船,不瞭解這條船的歷史和船東公司狀況,也不知道這次是要拉珍稀紅木。只有船長和船東代表在這條船上工作了4年。

一位曾在FLYING上工作過的船員接受財新網採訪時透露,楊建豐2014年買下這艘船,當時船名爲MIN FENG,2015至2016年到馬國走私過幾次,沒辦合法手續,不進港,只在錨地裝貨,2016年紅木被香港海關查獲,2017年他將船噴漆改造,改名爲FLYING。

在船員們的追問下,船長承認之前去馬國裝過3次紅木,每次船東都說手續辦妥了,直到2016年紅木被香港海關查獲,他被帶走調查,才知道報關手續文件是假的。那次,貨物被扣了,但船員和船東都未被追責,他猜測“紅木(走私)集團背後的勢力很強大”。

兩位去年4月赴馬探監的家屬,也看到了當地華人手機上MIN FENG船2015年從海里吊紅木的照片,當時船身藍色爲主,而FLYING紅黑色爲主。

2015年,當地華人拍到了MIN FENG從海里吊紅木的照片。

楊建豐告訴船員,手續不全是因爲馬國合夥人欺騙他,船到了裝貨地纔有手續,未料他們沒到就被抓了。

在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楊建豐承認FLYING是去拉紅木,不過是普通紅木,而非瀕危物種。被問及2015和2016年是否去過馬國,他先是否認,之後鬆口說去那邊拉過魚貨。記者再三追問有沒有去馬國走私過紅木,他笑了下,說“我真的不清楚。”

在槍擊中受傷的船東代表和二副,當天被交通艇送到醫院救治,半個月後回到船上。2019年1月17日,兩人被律師和警察帶走,以出國治療爲名偷偷回國。

這讓其他船員看到了希望。他們覺得船東代表是所有船員中責任最大的,“他都能回家,我們也能回家。”

未料20天后,他們等來的是入獄——兩名船員私逃激怒了馬國政府,導致其他船員被投入獄。

艱難求救

15個船員都在等待船東營救。

船東找了位當地律師,先是告訴他們,春節前能回國,後來變成了一審完能回。

中國駐馬達加斯加大使館派領事協助處理這件事,幾次到監獄看望船員,要求馬方公正處理案件,保障船員人身安全和合法權益;督促船東負起第一責任人的責任,聘請律師,同時保障船員在獄中的生活、藥物需求。

2019年3月,馬國法院一審判決17名船員非法入境及拒絕服從罪,判刑五年,每人處罰金5250萬馬達加斯加法郎;船長和船東代表因開船逃逸罪,多6個月刑期。

船員們難以接受。船東辯解說,律師拿錢跑了不辦事。

申文波覺得不公,被抓前他已經離職,卻也被判刑了。馬國以涉嫌走私紅木爲名抓捕他們,在船上沒發現證據後,以非法入境定罪。申文波認爲,非法入境的是貨船本身,應當由船東和船長擔責。船員們都有船員證,按照國際海事法律規定,不應算非法入境。

另外,船進入馬國沒有提前彙報,“那是船長的問題,不是我們船員的問題。”船員們在法庭上的證詞、提交的證據都沒被採納,判刑有無充足證據支持,他們也不知情。

船員家屬到福州找船東楊建豐夫婦,前兩次,楊熱情接待,說他正在全力解救,他們最晚七八月就能回國。在家屬的要求下,他補發了2019年1月和2月的工資。3月之後的至今沒發。

這之後,他一直告訴船員,在和馬國談判,馬國不開條件,也沒有人出來和他接洽。

去年8月二審前,家屬第三次去福州找他,楊避而不見。家屬向當地政府、公安局求助,也沒見到人,無奈而歸。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楊建豐態度大變,經常不接電話不回微信。

到2019年11月,二審維持原判,馬國對私逃回國的兩位船員發出逮捕令,不過,在國內的他們至今安然無恙。

楊建豐在家屬羣現身,讓船員們不要在意結果,說馬方已經給出方案,他也已經接受,下週三會籤文件。等到了週三,他說改成了下週,月底,下個月……他口中的出獄日期不斷推遲,理由是,馬國政府要的是一個天文數字的價格,雙方沒談妥,需要重新談判。

二審後,楊建豐在船員家屬羣說判決結果和船員回國沒有關係。

船員們感覺被欺騙了,在網上發求助信,給大使館寫信,還提起了上訴,至今沒什麼消息。

家屬們不斷向相關部門反映情況,併到馬達加斯加探監,還給海關總署發過舉報信,請求調查FLYING進出港的歷史記錄,徹查其走私情況,追究船東責任。

能想到的辦法全都做了,“但誰也幫不了”。他們想不明白,作爲船舶第一責任人的船東,爲何沒受到任何制裁,沒人去調查他。只有大使館督促船東親自到馬國談判,楊建豐不敢去,想找當地人辦,又不敢先給錢,怕被坑,但不給錢對方不辦事,擔保人也找不到……事情陷入僵局。

家屬諮詢過海事律師,律師建議先起訴船東,討要工資,其他的賠償很難,因爲證據較少,並且當事人都在獄中。

大使館則建議他們聘請馬國當地律師打官司。

中國駐馬達加斯加大使館工作人員回覆船員家屬,建議他們起訴船東。

“我們已經窮到這種程度了,還怎麼到馬國聘請律師?”一位船員家屬說,船員大多來自山東、吉林、江蘇等地農村,本就家境不佳,如今失去頂樑柱,更是雪上加霜。除了不停地找船東,找媒體求助,他們別無他法。

他們希望勞動、海事、公安等政府相關部門,提供一些幫助,幫忙督促船東,也希望有海事律師幫他們打官司。

6月11日,楊建豐告訴澎湃新聞,他已經請律師爲船員辦理保釋,“這次大使館直接參與一些事情,應該沒什麼問題。”

不過當晚申文波告訴記者,楊之前一直推說沒有律師電話,記者採訪後,他才發來一個,他們打過去,對方說不知情,掛斷了。他們發現,這個電話竟是楊建豐之前提到的拿錢後沒辦事就消失了的人。

期盼回家

申文波看過一部電影,因爲飛機失事,一個男人落到荒島上,爲了回家,他喫活魚活蟹,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活下去。兩年後,他如願回家了,心愛的妻子卻已嫁作他人婦。

“我覺得這個結局一點都不好。”34歲的申文波,第一次感受到現實的殘酷和自身的渺小無力。

剛被抓時,船員們一度瞞着家人,怕他們擔心,也覺得很快就能回去。

入獄後,廚師陳旭東心絞痛發作,給家人寫過遺書;輪機長蔡擁軍“很多次想越獄,想自殺”;一個緬甸船員的女友提出分手,小夥嗷嗷大哭,剃了光頭。

大管輪徐澤進瘦了20多斤,他錯過了女兒的婚禮,覺得特別愧疚。妻子在工廠食堂幹活,每月2000元,要供女兒讀書,還要借錢還房貸。

三管輪符偉剛騙母親自己在馬達加斯加看着船,船賣了才能回。每回和母親通話,他都要控制好情緒,怕被察覺。母親隔一陣就問他弟弟,“你哥這次去的蠻久呀。”

十幾年前,孟範義做生意失敗,欠下鉅債,獨自掙錢還債,做過很多臨時工,聽說船員賺錢,纔在2016年考下海員證。他覺得自己是棵小草,爲了生存,有太多無奈。

知命之年遭此打擊,他心有不平,“我沒有觸犯法律,不覺得可恥,就是覺得冤屈。”有時,他會到監獄外的小教堂坐一會兒,祈禱早日回家。

“老婆說等我回去她就不幹了,她快撐不住了。”36歲的李以印在電話中哭了。妻子在縣城殺雞場工作,朝五晚八,每天要將幾萬只殺好的雞放到指定位置,累得胳膊都抬不起來。女兒哭着問他什麼時候回來,他說快了快了,再等爸爸幾天。

獄中,他每晚醒兩三次,白天經常頭疼,像得了抑鬱症一樣。他說出獄後再也不想跑船,只想開個小飯館,多陪家人和孩子。

申文波原本擁有一個光亮的前途。在這條船上幹完後,再上一條船做大副,他的工資將漲到2萬6。出事前他和妻子剛在市區買房,計劃着過一兩年買個車。

如今,一大家的壓力落到妻子身上。她到商場打工,月薪2000,每月還3000元房貸,還得給丈夫寄些生活費,實在捉襟見肘。公婆都剛做手術不久,沒法幹活,現在小兒子上幼兒園的錢都拿不出了。

她很少跟丈夫訴苦,申文波卻寧願她像過去那樣多叨叨幾句。奶奶去世、兩個兒子出生、父親摔傷做手術,他都不在家;家人生日、節假日,也常常因爲在船上沒信號,無法送祝福。申文波覺得虧欠家人太多。

今年生日前一天,母親語音時叮囑他煮兩個雞蛋喫,“監獄裏能煮嗎?”

“能。”兩人都哽咽了。

用手機的時限到了,他匆忙掛了電話,不知道電話那頭的母親哭了多久。

兩個兒子在院裏用泥巴給他做了個生日蛋糕。他想起離家前,大兒子抱着他哇哇大哭,他逗兒子,“爸爸在家天天管着你打你,有什麼好的。”

“你天天在家打我也行,不要走。”

最近,申文波又夢到了家人,夢中,妻子臉上泛着紅雲,兩個孩子拉着她的長裙,朝他走來。他安慰自己,離回家又近了一天。

去年12月,申文波兒子給他寫的信。

netease 本文來源:澎湃新聞 責任編輯:徐萌_NN7485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