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看《隱祕的角落》,還以爲出自第六代的誰之手呢。真的,不要太第六代了。

首先,第六代文藝片的標配性人物扎堆。秦昊、張頌文、王景春,包括演文藝片起家的劉琳、李夢等。多爲內斂型,善於以不動聲色的演技來表現內心波瀾;人物也不是那種個人英雄主義,而是泯然衆人,被生活揉搓過的小人物嘴臉。

二、小鎮故事。介於鄉土敘事(第五代特色)和城市敘事之間。總體上擺脫了農村動不動一大家子那一套,而是小門小戶,關起門來過日子,成年人一般有公職,或者做點小買賣什麼的,社會轉型期的特色比較明顯。

這裏沒有大城市的繁華,偏於破敗和落後,但也不像大城市人情那麼疏離冷漠,起主導作用的仍舊是熟人圈子,人和人之間稍微拐彎抹角都能搭上關係,形成某種微妙的掣肘。比如在《隱瞞的角落》裏,年輕警察的女兒和主人公朱朝陽是同班同學,警民關係比較日常化,多了一份生活質感。

三、以及由此而來的方言體系。從調性來講,第六代偏於民謠,小調,國內絕大多數文藝片可以說都是方言電影,方言乃是人民羣衆生活的語言,在《隱祕的角落》裏,主要人物說普通話,而羣衆演員全都操着方言,構成獨特的地域色彩。

還有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第六代喜歡錶現人性的灰色地帶,裏面沒有什麼大是大非。第五代感興趣的是家國,春秋,偏重於宏大敘事;第六代則盤桓于山河,故人,更接近於自然主義的、個人生態的東西。

以上幾點在劇中俯拾皆是。在《隱祕的角落》裏,與其說沉默自閉的天才男孩朱朝陽想揭發老師張東昇的殺人罪行,不如說他一點點被張的魅力所吸引,所打動,甚至在某種程度上產生了既像父子又像摯友一樣惺惺相惜、肝膽相照的情誼。秦昊成功地飾演了一個父愛爆棚的殺人犯,被突如其來的父愛弄昏了頭,從而改變了自己的行動軌跡,變得任人擺佈,殺了許多跟自己不相干的人。事實上,這個劇裏的父愛多得要滿出來,簡直父愛氾濫,秦昊,王景春,張頌文三人比着表演父愛(這可能是它深受大衆喜愛的原因之一)。我個人覺得有點太多,但刪減誰的戲份都不合適,因爲都是他們的高光時刻。

如果讓我來寫宣傳文案,我會寫:“這個暑假,三個父親缺席的孩子,都得到了最深沉的父愛。”

《隱祕的角落》很善於使用隱喻,小白船,蒼蠅,還有笛卡爾的故事等等。笛卡爾的故事據說原著中沒有,是後加的,一方面它是張東昇用數學方式向朱朝陽暗示他們倆的關係,同時,又暗示了這個故事的雙重屬性:觀衆看到的既是美好童話,也可能是冷酷現實,關鍵需要去發現。

這是一個典型的雙重敘事,經得起精神分析。在表層故事裏,三個孩子爲了給普普的弟弟籌醫藥費,敲詐勒索了殺人犯。深層故事卻是一個男孩不惜引火燒身,借刀殺人,最終完成弒父的暗黑故事。按照心理分析學,普普代表的是朱朝陽的超我,嚴良則是他的本我,超我聰慧靈氣,想事兒周到,本我莽撞,孔武有力;超我引領,本我服從。張東昇對普普的父愛,正是他和朱朝陽關係理想化的表達。朱需要引入一個極大的破壞力,以報復成人世界對他無情的拋棄。

後來看導演辛爽的採訪,80後,音樂人出身,拍過MTV,完全是個新人,以前只參加“幻樂之城”——一個電視娛樂欄目的節目製作,做過幾個小片。能跟第六代扯上關係的恐怕只有他曾經做過一段搖滾樂隊,都“地下”,都文藝。

也是,這麼可怕的故事如果擱第六代手裏,不定表現得多壓抑呢!看到過一些採訪,主創團隊有意識地把握這個故事的調性,做到了去苦,提亮,又不失其暗黑底色,顯示出跟“第六代”不一樣的成色,可能是更年輕一代的表達吧。

導演辛爽在訪談裏講到,多數國內犯罪題材都喜歡陰冷環境,而這部劇恰恰選擇了夏天,陽光明媚,太陽越大越好,光越足的地方,陰影越多。編劇胡坤也談到,作品可以殘酷,但不能殘忍,總要留一道光,傳遞一點溫暖。

比如,朝陽過生日,嚴良去小賣部偷了一支鋼筆當生日禮物,但轉念一想,不對,又自覺向店主坦白,願意幹力氣活來換這支筆。再舉一例,朝陽的母親和男友偷偷摸摸去賓館開房,感覺好像在偷情一樣,結果倆人其實都是單身,只是母親覺得兒子可能會不接受,所以關係不予公開。

每個人物都安了彈簧,在他(她)快要突破道德和行爲底線,達到臨界點時,又彈了回來。年輕一代創作者在做人物設置時懷着一種善意,或者說更精心考量的計算。

看《隱祕的角落》,我最大的感受是,文藝片也有好壞優劣,達意不達意之分,不能一概而論。這部劇,從片頭模仿埃舍爾迷宮的漫畫,到片尾“陰風陣陣”的配樂,處處都那麼文藝,透着個人化的表達,難道它不香嗎?

不過說到底,所有這些文藝範兒其實都建立在商業的基礎上:改編自網絡熱門懸疑小說,請了美國編劇來做大結構和每集的卡點,網劇的自由度……

一個新手,能拿出這樣成色的作品,確實挺爽的。

文 | 二姐 編輯 | 陳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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