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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薛星星 鄭媛 編輯 於浩

微信編輯 楊倩

  

墜落

像是在黑暗中的一場墜落。沒有任何支點、也不知道會下墜多久。 

“大家到現在都是懵的”,一位在印度政府禁令名單中的 App 所在公司員工高慧 (化名) 對鳳凰網科技 (微信搜:iFeng科技) 說。“我們甚至沒有組建危機小組”,公司內部沒有任何公開流動的信息,不知道下一步應該怎麼做,“我們自身能觸達的信息太少了”。

6 月 29 日晚,印度電子信息技術部對外宣佈,爲了印度主權完整、國防、國家安全及公共秩序,決定禁用包括 TikTok、Kwai、UC Browser、WeChat 在內的 59 款 App。 59 款 App 均來自中國,文件中未對禁用方式、時間等作出明確計劃。 印度政府在文件中稱,這些應用存在違規行爲,“此舉將維護印度移動和互聯網用戶的利益,是確保印度網絡空間安全和主權的針對性舉動”。 

一開始,高慧對事態的發展還保持樂觀。禁令發出後,他們沒有收到任何來自印度政府的通知,跑去和 App Store 及 Google Play 溝通,也沒有任何具體的信息。她安慰自己,之前 Tik Tok 也被下架過,但很短時間又重新上架了,她判斷,“應該不是一個長期的行爲”。 

很快,事態開始惡化。第二天,字節跳動旗下的 3 款 App TikTok、Helo、Vigo Video 在印度市場下架,相關人士向鳳凰網科技 (微信搜:iFeng科技) 表示,這是字節跳動主動下架。

7 月 1 日,QQ 郵箱已無法正常使用,微信部分語音及視頻通話功能受限。

“我們也被下架了”,7 月 2 日下午,高慧才發現這一事實,沒人通知她,是她自己登不上 App 的印度服務區才發現的。

截至發稿,鳳凰網科技 (微信搜:iFeng科技) 查詢大部分在名單上的中國 App,均已下架。 

損失無疑是巨大的。過去數年,來自中國的互聯網公司和投資機構們在印度市場豪擲千金,投資規模在短短几年內翻了十餘倍。總部位於孟買的研究機構 Gateway House 提供的數據顯示,印度 30 家獨角獸企業中,18 家獲得過來自中國的投資。無數人抱着“下一個中國”的期盼來到印度, 2018 年,Google Play 印度地區排名前 100 個 App 中,有 44 個來自中國。

目前尚不清楚印度此次禁令持續的時間、禁令範圍是否有擴大可能。但無論如何,對於名單上的中國公司們來說,印度市場已經短暫地和他們告別了,而他們甚至毫無辦法。

“這個階段,大部分人能做的事情並不多”,一位在禁令名單中的工具類 App 創始人對鳳凰網科技 (微信搜:iFeng科技) 表示,“我們沒有什麼特別要做的”。

一位在印的第三方支付企業人士透露,由於印度政策收緊,Google、Facebook 等企業已經限制了中國企業在印度的廣告投放。過去,它們是中國 App 主要的廣告投放渠道。

恐慌的情緒在蔓延,更多在印創業者及投資人拒絕了採訪請求,即便他們未出現在此次禁令的名單上。一位在名單之外的企業服務類公司創始人對鳳凰網科技說,“你只能先做好自己的事情”。他們暫未受到禁令影響,但名單上不少 App 都是他們的客戶。

“現在最重要的就是保持低調,不要讓人覺得你是一家中國公司”,他說。

預兆

禁令的到來早有預兆。

早在 6 月 29 日禁令真正下發之前,外網曾流傳一份限制中國應用的文件,該指令由印度電子和信息技術部下屬的國家信息中心簽署,要求 Apple 及 Google 立即限制應用商店中的 14 款中國 App,包括 Tiktok、Club Factory、Clash of Kings、Bigo Live、Vigo Video 等。

不過,6 月 19 日,印度新聞信息局官方推特發文闢謠,稱該信息是僞造,印度政府從未下發過類似指令。但僅在 10 天后,該指令就正式下發,並擴大至 59 款 App,上述 14 款 App 部分也在最新名單之中。

“我們心裏都知道肯定會發生這樣的大事”,曾在華爲印度及部分中資企業任職的印度人穆恪傑說,自從中印邊界發生衝突以來,印度國內抵制中國的聲音便愈演愈烈,“這是給中國的一個信息,爲了逼迫中國”。

6 月初,印度市場上曾出現一款“Remove China Apps(一鍵刪除中國應用)”的 App,可識別用戶手機上安裝的中國應用,並一鍵刪除。該應用發佈僅兩週後就飆升至 Google Play 印度下載榜第一。但之後該應用被 Google 下架,Google 回應稱該應用違反了 Google Play 的相關政策。

在那之後,又有印度開發者上傳了一款“Made In India”的應用,可通過掃描條形碼識別該產品是否爲印度製造。

“不算特別意外吧”,長期關注印度市場的竺帆創始人兼 CEO 黎劍說,多位關注印度市場的投資人均向鳳凰網科技 (微信搜:iFeng科技) 表達了相同觀點,持續數月的緊張局勢令他們對印度政府禁令措施有了心理預期。

由於疫情影響,今年以來,不少中國投資機構在印投資多處於放緩狀態。4 月 17 日,印度政府更新了 FDI (外國直接投資) 政策 ,要求來自印度接壤國家的資本在印投資時,必須事先獲得印度政府批准。 這意味着不管是對在印企業的增資或投資行爲,都要受到印度政府的審查。

“以前印度對外資的審查並不嚴格”,印興資本合夥人林美含對鳳凰網科技 (微信搜:iFeng科技) 表示,“很多公司一開始來印度,可以先做業務,要麼先租用一個印度殼公司,再慢慢做股東變更,要麼通過代持方式,但現在,你必須先向印度政府報備,再走審批流程”。

“這個政策對我們的影響是非常大的”,林美含說。這是一家專注於服務印度市場的 FA 機構,在班加羅爾設有辦公室。過去幾年,他們幫助了不少中國投資者對印度企業的投資,原計劃今年擴大規模,但現在,他們的步調不得不放緩。

雖然該政策面向所有與印度接壤的國家,但不少市場分析人士認爲,該政策是針對中國。“實踐中這一要求已經對很多中國投資者的項目產生了延誤等不良影響,印度政府甚至指示其駐中國的使領館對投資者進行面試,讓不少中國投資者唏噓”,大恆竺成律師事務所合夥人李欽對鳳凰網科技說。

“從損失上來說,FDI 遠遠大於對 App 的禁令”,黎劍說, “禁令名單上的 59 個 App 有影響力的不過 20 個,FDI 則是覆蓋所有資本”。 據他了解,自 FDI 更新後,還沒有任何一家機構通過審批,“一分錢都沒有進去”。

受此影響的不只是初創公司,印度本土企業也困於暫時無法拿到來自中國的資金。“大多數印度公司現在已經開始積極尋找其他途徑獲得投資,印度政府也在採取措施牽線搭橋,補上資金缺口”,HSA Advocates 律師事務所合夥人Dipti Lavya Swain 說,他常年幫助印度企業與外國資本的投資事宜,“但對於實體在中國的印度全資子公司來說,有可能面臨融資障礙”。

一位接近小米的投資人士告訴鳳凰網科技 (微信搜:iFeng科技) ,國內各投資機構在印投資都是暫緩狀態,“最近都在看東南亞和西歐了,只是在跟律師不斷更新政策進度,把卡在中間的案子儘量處理完,新 Case 都沒在看了,要等政策明朗”。

擴大

受到影響的不止於 TMT 行業,事實上,這場禁令波及的範圍更廣。

6 月 24 日,路透社援引匿名消息稱,印度政府扣押了來自中國的集裝箱,導致大量中國製造的電子元器件積壓在印度港口,涉及公司包括蘋果、思科、戴爾及福特汽車等。印度媒體也對外證實這一消息。

三筆來自中國的投資被印度政府暫停,涉及長城及北汽福田兩家汽車製造商,以及一家液壓設備製造企業,投資規模總計近 50 億元人民幣。印度工業部長 Subhash Desai 對外稱,上述三家公司與印度的投資協議是在中印邊境衝突之前簽署,印度外交部建議不再繼續與中國企業簽署任何進一步的合作協議。

李遠揚(化名)在印度疫情爆發之初就回到了中國,此前他在印度帶領了一隻 7 個人的小團隊,做面向印度政府部門的硬件業務。中印在邊境發生衝突、印度對華的姿態發生變化之後,他的團隊再也沒接到任何訂單, “在印度沒有任何收入,還要支付這些印度員工的工資”。

據他了解,由於發生了大量抵制中國的抗議活動,海爾、美的在印銷量基本上只有平時的 1/4。

中國的手機廠商們比資本機構更早看到了印度市場的潛力,早在 2012 年金立手機就進入了印度市場。目前,中國手機廠商們佔據了印度智能手機超過 80%的市場份額。

但現在,由於印度國內的抵制情緒,他們也受到了影響。據印度媒體報道,來自市場調研機構的消息,2020 年第二季度,中國廠商在印度智能手機市場份額首次出現下滑情況。

小米在印度手機市場佔有超過 30%的份額,小米印度負責人 Manu Kumar Jain 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小米在印業務並未受到直接影響。他強調,印度市場的小米產品大部分均在印度本土生產,65%的零部件來自本地。但與此同時, 小米已將部分印度的線下門店招牌更改爲“Made In India”。

近年來,中國的手機廠商們在本土化方面做過諸多努力,除了聘用當地團隊,還不惜在印度大舉建廠。華爲、小米、vivo、OPPO 等主要玩家均在印度設有本地工廠。

“去中國化是很重要的一步”,一位曾在 vivo 印度工作過的人士對鳳凰網科技 (微信搜:iFeng科技) 表示,早在 2017 年中印邊境緊張時,他們在印度門店就曾受到印度民衆的打砸, “但是現在你再去問很多印度人,他們甚至都不太知道 vivo 或者 OPPO 是中國的公司”。

“印度製造”在此時受到了歡迎。一些與中國公司對標的印度本土 App 下載量在禁令期間飆升。Chingari 是一款對標 TikTok 的印度 App,它的聯合創始人日前在 Twitter 上透露,Chingari 下載量從 6 月 30 日的每小時 10 萬次攀升至 7 月 1 日的每小時 30 萬次,用戶的大量湧入甚至造成了服務器的崩潰。

有意思的是,由於高慧公司開發的 App 被禁,用戶急於尋求替代品,他們在印度市場佈局的其他同類 App 下載量飆升,“我們其他產品爆量了”。

打擊

這已經不是中國互聯網人第一次在印度遭受打擊了。

印度是世界上第二大的人口大國,它同時擁有全球最多的年輕人口和接近 4 億的移動互聯網人口。經歷過中國人口紅利的互聯網人無法忽視掉這個巨大市場,但很快,他們發現,這裏不是中國,想要在印度複製中國移動互聯網的爆發式增長,幾乎沒有可能。

多位關注印度市場人士均向鳳凰網科技 (微信搜:iFeng科技) 表示,印度市場變現極難。“雖然印度市場號稱有 4 億移動互聯網人口,但真正有價值的可能纔不到 1 億”,一位曾去印度考察過的投資人說,印度貧富差距巨大,除了頭部的 1 億用戶外,剩下的基本上都是剛剛觸網的底層民衆。

印度的移動互聯網幾乎是在一夕之間成長起來。2016 年,印度首富 Mukesh Ambani 通過旗下電信運營商 Reliance Jio 向用戶提供免費的 4G 網絡,直至當年年底。這一計劃此後一再被延長。Reliance Jio 還推出了售價僅爲 1000 盧布 (約合 100 人民幣) 4G 手機,該手機擁有非智能機的外觀,卻可使用 4G 網絡,連接 Facebook、YouTube 等互聯網應用。

這一政策極大推進了印度 4G 網絡的普及。去年底,Mukesh 對外表示,印度是全球最快從 2G/3G 轉型到 4G 的國家,他們將在 2020 年成爲一個全面 4G 的國家。

同時,這也造成了印度的移動互聯網用戶付費率低下、單個用戶價值不高。一位在禁令名單上的獨角獸 App 創始人稱,儘管他們的產品已經達到千萬級別的月活,也拿到了 BAT 級別的融資,但仍未依賴主營業務盈利。

對於那些早早佈局全球的中國互聯網巨頭們來說,盈利顯然不是第一要素。“大廠們要的是市場,要的是未來,它們不 Care 燒錢”,揚帆出海創始人兼 CEO 劉武華說。

以 TIkTok 爲例,印度市場爲 TikTok 貢獻了至少 1.2 億用戶,是 TikTok 全球最大市場。字節跳動還計劃,未來三年在印度投資 10 億美元。即便如此,據彭博社報道,字節跳動去年在印度市場收入 95%來自母公司服務費, 真正從印度市場獲取的利潤僅佔 5%。

瞄準印度市場的不只是中國的互聯網人,全球的外國資本幾乎全都在印度下了重注,軟銀、紅杉資本、老虎基金均在印度大肆佈局,客觀上導致印度初創公司估值高漲。黎劍對鳳凰網科技稱,2015 年至 2016 年間,印度一些明星項目的估值甚至可能會高出實際估值的 3 倍以上。

“老虎基金都開始在印度投資初創公司了”,上述投資人說,這是一個明顯的信號——在中國,老虎基金更多投資的是中後期的獨角獸公司。這意味着,印度市場的投資門檻正在提高。

等待

時間——這是大多數人聊起印度市場反覆提到的詞彙。印度仍然是未來 10 年全球最具潛力的新興市場,他們不願放棄。

“我們對印度市場的判斷是長期的,看的是未來 5 到 10 年的機會,不會被短期的動盪影響”,印興資本合夥人林美含說。她早在 2016 年便來到印度,十分看好印度未來的市場前景,“這不是一個賺快錢的市場,你必須要紮根在這裏、長期地去做”。

印度的 FDI 政策更新後,林美含忙於向國內的投資人解釋在印投資的問題。他們連續組織了兩場線上活動,請了印度當地的律師答疑。她仍然保持樂觀情緒, “事情很快就會過去,不過是週期長短而已”。

竺帆創始人兼 CEO 黎劍表達了相似的觀點, “從時間上講,應該兩個月內可以解決掉,但這是建立在中印雙方緩和的大前提下”。

多年來,中國資本在印度市場的大舉進攻已經深入到行業的方方面面,印度多數頭部獨角獸企業均拿到過來自中國的資金,中國頭部的互聯網公司騰訊及阿里,甚至在印度玩起了“投資戰”,互相下注不同賽道的頭部獨角獸企業,印度最大的支付平臺 Paytm、最大的外賣平臺 Swiggy 及 ZoMoTo、打車軟件 Ola 都有他們的身影。

“毫無疑問,過去幾年印度的初創企業從中國獲得了大量直接投資”,HSA Advocates律師事務所合夥人Dipti Lavya Swain 說。但他表示,政治與商業有着各自不同的立場,對於當下印度來說,“國家安全放在首位”。

“印度和中國是亞洲甚至世界公認的重要經濟體,中印的貿易和投資環境會好轉,但這需要一些時間,並且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雙方政府的策略”,他說。

大恆竺成律師事務所合夥人李欽分析認爲,印度政府一直以來對中國投資都在採取一種“軟硬兼施”的策略,希望“同化”中國投資,也就是不希望中國投資者自己到印度單幹,而是採取和印度某些合作對象進行深度綁定的方式。

具體而言,比如在 TMT 行業,與其把中國背景的 App 搬到印度來,不如直接投資印度本土的 App。他舉例,上述提及的 Paytm、ZoMaTo 等企業均未在此次封禁名單之列。

“印度作爲一個 1991 年實施對外開放政策的新興市場國家,其政府和民衆對於‘外資’這個概念的理解,仍道阻且長”, 李欽說。

但對於不少出海的中國創業者而言,中印關係的緊張不由得使他們對印度市場心生猶豫。此前專注於服務印度市場的志象網創始人胡劍龍在社交平臺上表示,未來他們仍會持續關注印度,不會因爲短期局勢影響。但同時,他們也會關注更多的新興市場,“我們未來不僅僅只關注印度”。

“以前中國創業者出海,可能團隊在國內,只是在海外僱傭了團隊,遙控指揮。但是在當下越來越封閉、保守主義興起的時期,已經不可行了”,揚帆出海創始人兼 CEO 劉武華建議, “假設你有一些核心的合夥人級別的成員是當地的,那麼對抗這種風險(的能力)會比較強。”

一位早年便關注海外的頭部投資機構人士對鳳凰網科技稱,中國的創業者在出海時應該更加考慮政治因素,優先開闢與中國友好的市場。

沒有更多的辦法了,除了等待。

微信被禁後,滯留在印度的人們臨時組建了在印人士羣。聊天中,一些人開始擔憂起安全問題,詢問是否會有包機回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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