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少年讀這一句不覺對那優美的自然圖景心嚮往之。在一個秋雨敲窗的夜晚,燈下獨坐,聽着外面嘀嗒的雨聲,窗外山間樹上的果子在和雨點接觸的瞬間落了下來,落到了樹底下的草叢裏,屋子裏不知何時有秋蟲開始了鳴叫,放佛奏樂一般,一曲唱罷再接一曲地陪着自己,時空裏顯得安詳又不寂寞。多好的隱居生活啊,自然界的一切美好事物都陪着自己,卻不影響自己獨處的時間,靜謐又不孤獨,清雅如神仙一般的日子。中年再讀,卻發現不是那麼回事,原來我以爲的心中的美好,竟是人生不可迴避的悲傷話題。

那不是什麼美好的自然圖景,而是世間萬千生靈的落幕之悲,是清雅如王維卻不得不面對的人生話題,揮之不去,尋求解脫。

此詩是王維晚年的作品。也許是受其母親的影響,經歷了安史之亂後,他苦行齋心,除飯僧施粥外,“退朝之後,焚香獨坐,以禪誦爲事”。

少年時候的王維是一個翩翩公子,但是父親早逝,王維是家中長子,他早早地就離家進京博取功名。王維寫一手好詩,擅長繪畫懂音律,長的又好看,很快得到了王公貴族的青睞。王維是聰明的,他知道自己的長處。縱是如此,想得到一官半職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當時,唐朝士子間有隱士求官的風氣,王維便和祖自虛結伴歸隱終南山。後來唐玄宗移駕東都洛陽,下詔各地舉薦“嘉遁幽棲,養高不仕者”,王維得到了機會便和祖自虛去了洛陽。令人惋惜的是,王維十八歲時,祖自虛辭世了。王維寫了一篇長文《哭祖六自虛》,全文用了大量的典故,情感真摯,卻有借之博名之嫌。

後來他又去了長安,結交名士,出入王侯之門,和弟弟王縉二人,“昆仲宦遊兩都”,豪門貴戚都將他們奉爲上賓,玄宗的兄弟寧王、岐王、薛王等“待之如師友”。

維方將應舉,具其事言於岐王,仍求庇借。岐王曰:“貴主之強,不可力爭,吾爲子畫焉。子之舊詩清越者,可錄十篇。琵琶之新聲怨切者,可度一曲。後五日當詣此。

岐王將王維引薦給玉真公主,玉真公主是玄宗的一母同胞之妹,與玄宗更爲親厚。王維爲玉真公主演奏琵琶,玉真公主見他“妙年潔白,風姿都美,立於前行”覺得驚奇。後來王維又拿了詩稿獻給玉真公主,公主自此很賞識他。因爲公主的提攜舉薦,開元九年王維中舉了,但是得到的官職卻是個從八品下的太樂丞,負責禮樂,不知道王維當時是什麼心情。他在這個不高的位置上沒做多久,便因爲將只能給天子演出的《五方獅子舞》中的《黃獅子舞》給其他人演了而被貶。彷彿剛出道就被雪藏一樣,命運給王維開了個大玩笑,多年來的努力一朝付諸東流,當然這裏面有他自己的失誤,王維經歷了人生第一個起落。雖說太樂丞不是個很高的職位,好歹也是中央官職,每每出入皇族權貴,一朝被貶去地方任職,不知何年何月能再被皇帝想起來回到都城,心裏落差一定很大。

王維被貶濟州參軍,他不是杜甫,執着於懷纔不遇的悲傷裏,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他自述“小妹日成長,兄弟未有取”,他需要那一份差事。後來,他輾轉淇上、吳越之地,終於在開元十七年回到長安。

王維腦子很活,做事的方法不拘泥。他拜謁當時的丞相張說,自比賈誼,“嘗從大夫後,何惜隸人餘”,於是後來他得以任職於祕書省。開元二十三年,王維又獻詩時任丞相的張九齡,“側聞大君子,安問黨與仇。所不賣公器,動爲蒼生謀。賤子跪自陳,可爲帳下不?”上書後,被提拔爲八品上的右拾遺。王維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他在被貶地方任職時政績就不錯,他向張說、張九齡求官也是想幹一番事業。張九齡爲人正直,不久就被李林甫排擠遭到貶謫,朝廷中還有楊國忠之流,王維雖然不齒他們的行跡,卻只能屈節保身。他和張九齡暗中書信來往,“舉世無相識,終身思舊恩”是他當時的心聲,後來他還做了首詩《酬張少府》,可見他和張九齡交情非同一般。

開元二十四年,王維被調任監察御史,後奉命出塞,擔任涼州河西節度幕判官。開元二十八年擔任“知南選”,去南方主持科考。這時期 唐玄宗寵愛楊貴妃,朝堂被楊國忠李林甫之流把持,王維便寄情山水,信奉佛教,在現實與理想中獲得了一種精神上的自洽,這樣的王維得以圓融處世,過着半官半隱的生活。他在輞川別墅裏隱居期間留下了太多描寫山水之美的詩句。然而,他的生活依然不是完美的,妻子去世,母親去世,他經歷了佛家所說的人生七苦“愛別離”,而他妻子去世之後,他一直沒有續娶。也許他是有意渡自己,不想再次陷入紅塵的痛苦之中。

生活並沒有打算就讓王維這樣平淡地走下去,人生起落再次襲來。天寶十五年六月,安祿山叛軍攻陷潼關,隨之攻入長安,玄宗倉皇逃往四川,王維沒來得及逃走而被俘。被俘後,他曾喫藥取痢,假稱患病,以逃避麻煩。此時他已年近56歲,本應是安度晚年的時候了,沒有誰願意經受這樣的磨難。因爲他的詩名很大,安祿山派人將他迎到洛陽,拘於菩提寺,管他答應不答應,硬委之以僞職。無奈之中,王維當了安祿山部下的給事中。在被拘期間,他得知雷海青殉節於凝碧池,他做了一首詩。“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宮裏,凝碧池頭奏管絃。”沒想到,就是因爲這首詩,日後成爲了他的救命稻草。

至德二年九、十月,唐軍相繼收復長安、洛陽,王維與其他陷賤之言,均被收繫獄中,隨後押到長安。這些人按律當死。但因他被俘時曾作《凝碧池》抒發亡國之痛和思念朝廷之情,又因其弟刑部侍郎王縉平反有功請求削籍爲兄贖罪,王維才得寬宥,降爲太子中允。真應了那句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接太子中允不久,他又被加集賢殿學士,後又遷爲太子中庶子,中書舍人。3年以後王維轉尚書右丞,這是他一生所任官職中最高的官階,也是最後所任之職。

王維這一生起起伏伏,過得並不平穩,身在官場尤其需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千種滋味嘗得真切。官場黑暗,他不免失望,想必個人意志不能改變局勢,因此他在山水之間尋找慰藉,然而這樣不過只能使他暫時忘記煩惱,要想解決根本問題擺在他面前的一條路就是修禪學佛,這樣可以是他根除煩惱,六根清淨。就這樣,在一次打坐參禪的下雨夜,他回顧一生,看到自己的兩鬢白髮,想到自己已經過了大半生,不知什麼時候就要走向終點,有感而發,做了這首《秋夜獨坐》,直面生老病死的問題。

秋夜獨坐

獨坐悲雙鬢,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

白髮終難變,黃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唯有學無生。

獨自坐着悲傷雙鬢已白,在秋夜空堂上將近二更。

山間野果在秋雨中落下,草中蟲子到燈下來低鳴。

頭上白髮始終難以變黑,煉丹中仙藥也至今未成。

要知怎樣消除衰老疾病,唯有學佛修成不滅不生。

首聯直接提出自己的問題。這是一個秋天雨夜,更深人寂,詩人獨坐在空堂上,潛心默想。這情境彷彿就是佛徒坐禪,然而詩人卻是陷於人生的悲哀。他看到自己兩鬢花白,人一天天老了,不能長生;此夜又將二更,時光一點點消逝,無法挽留。一個人就是這樣地在歲月無情流逝中走向老病去世。這冷酷的事實使他自覺無力而陷於深刻的悲哀。

頷聯採用虛實結合的手法將自己的問題擴大到生物界。他從雨聲想到了山裏成熟的野果,好像看見它們正被秋雨摧落;從燈燭的一線光亮中得到啓發,注意到秋夜草野裏的鳴蟲也躲進堂屋來叫了。詩人的沉思,從人生轉到草木昆蟲的生存,雖屬異類,卻獲同情,但更覺得悲哀。

頸聯寫了自己的覺悟。萬物有生有滅,這是自然規律,人類不可改變,同時否定了神仙方士之術,“黃金”指道教煉丹術中一種仙藥的名字。他指出靠煉丹藥改變生死規律,求得長生不老是虛妄的,不可能的。

尾聯道出自己的心聲。認爲只有信奉佛教,才能從根本上消除人生的悲哀,解脫生老病死的痛苦。佛教講滅寂,要求人從心靈中清除七情六慾,是謂“無生”。倘使果真如此,當然不僅根除老病的痛苦,一切人生苦惱也都不再覺得了。詩人正是從這個意義上去皈依佛門的。

王維的很多詩充滿佛理禪機,習慣在靜與空中尋找自然之樂。如,“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最終王維修煉成一代詩佛。

古往今來,像王維一樣的文人雅士主張學佛的有不少,比如唐朝的歐陽詢、儲光羲、顏真卿、柳公權、韓愈。宋朝的蘇軾、王安石、范仲淹、岳飛、文天祥等。佛中禪理對於修身養性,忘記煩惱確實有着很好的疏導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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