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嬿婉儿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是默然承受命运暴虐的毒箭,还是挺身而出,反抗人世间无尽的苦难,通过斗争将它们清除?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

如同这虚无缥缈的幻境一样,入云的楼阁,瑰伟的宫殿,庄严的庙堂,甚至地球自身,以及地球上所有的一切,都将同样消散,就像这一场幻境,连一点烟云的影子都不曾留下。

数年来,中国人都被《莎士比亚全集》中这精妙绝伦、哲理深邃的文字直击心灵,却鲜有人知,这位站在深邃文字背后的人,这位率先为中华儿女打开莎翁语言之门的人,这位仅凭一支笔、两本词典几经磨难译出180万字《莎士比亚全集》的人,名叫朱生豪。

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我想要在茅亭里看雨,假山边看蚂蚁,看蝴蝶恋爱,看蜘蛛结网,看水,看船,看云,看瀑布,看宋清如甜甜地睡觉。

我是,我是宋清如至上主义者。

同样是这位略带忧郁气质的男孩,竟也可以写出如此清甜无比的情话。

译莎翁文字,诉情如情话,这便是朱生豪全部的生命了。

不须耳鬓常厮伴,一笑低头意已倾

1912年2月2日,朱生豪降临在浙江嘉兴鸳鸯湖畔的一户正在凋零的商贾人家。虽经济不景,然父母恩爱,且朱生豪勤勉好学,常为家族挣得荣光,一家人的日子便也安怡和顺。

谁料,安怡的岁月竟如此短暂。朱生豪10岁那年,随着家中生意的垮败,母亲也恹恹病逝。两年之后,父亲因积劳成疾亦跟随母亲而去,只留下年少的朱生豪孤零零地在这灰色的人世间。

还好,天不绝人。寡居的姑妈来到幼小的朱生豪身边,将他带离了这片悲痛之地,供养他继续读书。

1929年,朱生豪中学毕业,因成绩格外优异而被校长推荐,保送至杭州之江大学深造,且享受全额奖学金。

进入大学后,朱生豪将所有的心绪——双亲辞世的哀恸、寄人篱下的孤苦、无人倾诉的寂寞全然寄托在读书与写文上,因而也更加出类拔萃。当时“之江诗社”的社长夏承焘老师曾如此评价他:

多前人未发之论,爽利无比。聪明才力,在余师友间,不当以学生视之。其人今年才二十岁,渊默若处子,轻易不发一言。之江办学数十年,恐无此不易之才也。

是啊,曾经活泼开朗、每日嬉笑的小男孩儿,在本应如向日葵般阳光乐然的青春年华里,却“渊默若处子,轻易不发一言”。

直至有一天,他遇上了宋清如——这个如同一泓温婉清泉的美丽女子。

那日,刚入大学、梦想成为一名女诗人的宋清如带着自己精心创作的“宝塔诗”毅然走进了之江诗社的大门,信心满满的她本以为自己所作的风格清奇、半文半白的“宝塔诗”一定会博得学长学姐们的青睐,哪知,当日的诗社活动却是以交流古体诗词为主,而她,完全不懂传统诗词的平仄。待她分享结束,空气中无任何声息。

原本落落大方的宋清如心中的山林里忽地有数十只小鹿奔来,她万分忐忑地想:“糟了,难道我的诗作不好?”这份忐忑在落到当时已是大四学长的朱生豪的眉眼时,倏忽间就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安心,是温暖,是无言的鼓励。原来,宋清如的“宝塔诗”传至朱生豪手中后,他仔仔细细地将字字句句低声读完,而后便低头,抿出了一个浅浅的、动人的微笑。

就是这个微笑,侧然表露了朱生豪对满身才气、笑眼盈盈的宋清如的钟意;也正是这个微笑,长久地盛开在傲然于世、崇尚不婚的宋清如心上,并如水波般渐渐柔软着它,深情着它。多年后,当她再次忆起这个场景时,她说:

那时,他完全是个孩子。瘦长的个儿,苍白的脸,和善、天真,自得其乐的,很容易让人感到可亲可近。

好风不常来,良缘不可待。初遇三天后,朱生豪便写信给宋清如,请她帮忙指正自己的新诗;宋清如亦积极回应,请朱君教自己作古体诗。是乎,才子佳人开始了“信尚往来”。这一来一往间,情愫日浓,爱意渐绵······

栀子花开,毕业的日子也迅疾而来。在老师的引荐下,朱生豪觅得上海世界书局英汉编译的工作。临行前,朱生豪终于正式地坦然表白,为宋清如写了三首《鹧鸪天》,其一是:

楚楚身裁可可名,当年意气亦纵横。同游伴侣呼才子,落笔文化洵不群。招落月,唤停云,秋山朗似女儿身。不须耳鬓常厮伴,一笑低头意已倾。

我爱你像爱一首诗一样

随着朱生豪赴上海工作,他和宋清如也开始了长达九年的异地恋。于寻常人来说,异地而恋艰难百千,且难以维系;才子佳人却非然,特别是对有着“民国最会说情话的男子”之称的朱生豪及他的情话狂轰滥炸的对象宋清如。

身边每时每刻的所经所历,心里每分每秒的所思所想,情中每寸每毫的所感所体,朱生豪全都诉诸文字,将它们的模样清晰无虞地呈现在宋清如眼前:

清如:多少高兴,想着终于能看见你,顶好的好人!当我上次得到你的信,一眼看见‘不许哭’三字,眼泪就禁不住滚下来了,我多爱你!心里的意思,怎样也诉说不完,也诉说不出······我知道你顶明白我,但还巴不得把心的第一个角落给你看才痛快。我为莫可奈何而心痛,欲抱着你哭。愿上帝祝福你的灵魂是一朵不谢的美丽的花!我能想着你,梦着你,神魂依恋着你,我是幸福的。

澄:带着一半绝望的心,回来吃饭,谢谢天,我拾回了我的欢喜。别说冬天容易过,渴望着信来的时候,每一分钟是一个世纪,第一点钟是一个无穷。然而想着你是幸福的在家里,伫念的心,也总算有了安慰。你不会责备我说过的那些无聊话?我实在喜欢你那一身的诗劲儿,我爱你像爱一首诗一样。

有人说,在从前车马、邮件都慢的日子里,民国闻名天下的四大情书当属——徐志摩给陆小曼的《爱眉小札》、沈从文给张兆和的《湘行书简》、鲁迅给许广平的《两地书》和朱湘给刘霓君的《海外寄霓君》。

而我以为,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情书亦当在此列。在宋清如面前,他时而是抚着长长人生胡须的长者,时而又是娇憨调皮、不甚讲理的弟弟,时而也是“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的知音;收到回信时,他快乐似神仙,未收到时,他黯然徒销魂。

阿姐:不许你再叫我朱先生,否则我要从字典上查出世界上最肉麻的称呼来称呼你。特此警告。你的来信如同续命汤一样,今天我算是活过来了,但明天我又要死去四分之一,后天又将成为半死半活的状态,再后天死去四分之三,再后天死去八分之七······等等,直至你再来信······

清如:要是我死了见上帝,一定要控诉你虐待我······总之你是一切的不好,怨来怨去想不出要怨什么东西好,只好怨你······我秘秘密密地告诉你,你不要告诉人家,我是很爱很爱你的。我是深爱着青子的,像鹞鹰渴望着青天。

就在这“情书曲曲寄相思”的日子里,朱生豪的翻译工作也取得了很大的进展。而令他下定决心翻译莎翁文集的,是鲁迅的三番呼吁,是爱国的民族之心,亦是为了做爱人心中的英雄:

你崇拜不崇拜民族英雄?如果把莎士比亚译成功以后,舍弟说我将成为一个民族英雄,因为有人曾经说中国是无文化的国家,连老莎的译本都没有。

就这样,他手中捧着两本词典,口袋里揣着一支笔,开始了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的曲折而又漫长的道路。

1941年底,珍珠港事件爆发,日军占领租界,冲进报社,并在报馆中放了一把大火。朱生豪侥幸逃出,然翻译许久的成果却付之一炬。

失落悲楚的叹息之后,他也只能重新再译。生命的另一半也在此时开花结果。在纷飞的战火中,在好友的建议下,朱生豪和宋清如选择相聚同行,就算不若神仙眷侣,也可携手做一对儿柴米夫妻。于是,十年恋爱之后,童话故事终于有了婚礼进行曲。

小清清,我要去了

婚后的生活,平凡与浪漫齐飞,战争共贫穷一色。两人感情依然你侬我侬,只是经济过于凄苦。

朱生豪原本每天只需翻译3000字,为早日获得微薄的稿酬他把这一数字增大至两倍多,变为8000字。

而放下诗人的理想与不婚的坚持的宋清如,此刻甘愿洗手作羹汤,站在朱生豪背后默默扶持他;然她年轻时是以牺牲嫁妆为代价换得的读大学的机会,故而无法向父母诉说境况、寻求帮助,只得寻觅些缝缝补补的活计,好让家庭不那么贫寒。

有位好心的邻居见此对儿璧人却为生活“消得人憔悴”,向朱生豪提议找曾经的大学同学、现任某个县的教育局长谋一个教师的职位。朱生豪听后一笑了之,事后对宋清如说:“要我到敌伪那里去要饭吃,我宁愿到妈妈那里去!”

在饥寒交迫与不舍昼夜的忘我工作中,向来孱弱的朱生豪终是病了,被确诊为肺结核。但迫于经济,他迟迟不肯就医,依然夜以继日地对着《莎士比亚全集》诉说着最深、最真、最美的心语。

直至离世前夕,朱生豪早已握不动笔,却仍仰卧在床高声吟诵莎剧原文,目光时而炯炯,时而沉沉。炯炯时他不断叹惋,对宋清如说:“莎士比亚剧本还有5部没有翻译完,早知一病不起,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把它译完。”

最后的沉沉入睡前,他在宋清如耳畔细语道:“小清清,我要去了······”

自你走后,余生,我便活成了你

朱生豪将他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年轻的32岁,留下了33岁的宋清如、刚满1岁的儿子,以及未竟的莎翁译作。

与朱生豪一同长眠的,还有宋清如的快乐与悲伤。她将不她,所有的感受随爱人一同被埋葬。她曾写下:

假如你是一阵过路的西风我是西风中飘零的败叶你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了寂寞的路上只留下落叶寂寞的叹息

叹息过后,宋清如便接下了这把承载着朱生豪一世的心愿、炎黄子孙有文化的见证的火炬。他把刚刚熄灭的熊熊烈火重又燃起,这火花,虽不似朱生豪在世时那般热烈,却也在风雨飘摇中漫长地坚守着,瘦瘦地绽放着。

那时宋清如还在杭州当教师,同事眼中的她总是睡得极晚,常常待在家中,很少出门。三载春秋后,余下的5部莎翁剧本终于译完。当她将全部的《莎士比亚全集》整理好寄给出版社时,却只收到了已有其他译稿的回复。宋清如知晓后,无一字怨怼,无一声叹息,只是默默地、平静地将其规整收回,放入家中。

之后的五十余年光阴里,宋清如寂寞又充盈。她唯一的精神园地便是朱生豪写给自己的三百多封情书,她也唯有在这片园地里,才能畅然地笑,才能放肆地哭,才能重又拥有真切的五味感受。

她一次又一次地沉醉在过往的甜梦中,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她与朱生豪携手共度的十年热恋、两度共枕。

再读至“愿你健康,愿你快乐,一切的平安给与你!我没有希望,没有真能令我快乐的事物,虽也不愿颓唐。只有一个冀念,能够在可能的最近再看见你,我将永远留一个深心的微笑给你,那是一切意望之花,长久的伫候里等待着开放的”之时,时光宛若又回到了初遇那天。

她凝着原本阴郁的他留下的那个浅浅却深心的微笑,少女的心中燃起了意望之花。

这一次,是她对他说:

“我愿意舍弃一切,以想念你终此一生。”

“寄给你全宇宙的爱和自太古至永劫的思念。”

-作者-

赵鹏艳,笔名“嬿婉儿”,25岁,出生于河南省许昌市鄢陵县,毕业于南京大学编辑出版硕士专业,现任南京某私立学校初一语文老师。文字于我,如同前生之恋,好似来世之情。它是我生命中的阳光与空气,给予我温暖,供养我呼吸,令我在人间生长得畅然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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