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也是可以的
第一百四十三封情書
文:城閉喧
1
走進樓道,江恆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樓道拐角的酸菜缸、二樓門口久置的垃圾以及牆皮爛掉的潮溼味,都讓他感到窒息。
只是他今天沒有一路跑上去,而是站在樓道里頓了頓。
他抬頭看到一個燕子窩,所以他放在家門口的鞋子裏會有鳥屎。
「真可憐……」他想。
「燕子只能在人類製造的臭氣中生存。」
他嘆了口氣,大步走上去。
三四隻受驚的燕子「嘩啦」一聲從窩裏飛了出來,順着樓道的窗口飛了出去。
他順着窗口望去,視野完全被對面的矮樓遮擋住了,在矮樓之上,隱約能看到一座山,那是他見過最遠的地方。
敲門前,他將背後的書包取下來拎在手上,小心地擋住褲子上的洞。
那是他從臺階上滾下來時磕破的,還在痛。
「回來了啊。」
他叫了聲「媽」,然後低頭疾步走進了衛生間,小心地將門鎖上。
把褲子脫下來,用水沖洗腿上的傷口。
水很涼,他疼得齜牙咧嘴,卻沒發出聲音。
「咚咚!」門響了兩聲,他嚇了一跳。
「磨蹭什麼呢?飯都要涼了!」
「我……拉肚子。」
「怎麼天天拉肚子。」
……
2
體育課的自由活動時間,同學三五成羣,打成一片。
江恆無所事事,望着遠處的山發呆。
「哎,你怎麼總是一個人待着啊?」
他嚇了一跳,抬頭看去,是喬老師。
據說是從大城市來的體育老師,過去他總不敢看,這回倒是看清了。
她穿着一身運動衣,身材修長,扎着一條幹淨利落的馬尾辮,戴了一個黃色的帽子,很好看。
「我……不會玩。」他結結巴巴地回答。
「是不是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
他生硬地搖搖頭。
喬老師認真打量了他一下,有些猶豫地開口道:「這樣吧,學校新來了一個老師,我帶你去走走。」
他不敢回答也不敢拒絕,便跟在她身後,到了一間小教室,看到了一個面相和藹的大叔。
體育老師走後,那個大叔給了他一張表格讓他填選。
他沒想到的是,填選的結果馬上就傳到了父母的耳中。
「恆兒,你們老師今天給我打電話了。說你可能得了什麼抑鬱症,說是最好去醫院看看。」
「媽,我沒事……」
「要不就等你爸回來,再跟他商量商量。」
「我真沒事……去醫院要花錢的。」
「嗯,醫院那地方淨騙錢,沒病也能給你整出病來。就說你一個小孩有啥抑鬱不抑鬱的,有啥事跟媽說。」
他低頭扒飯,「嗯」了一聲。
心情不好也會得病嗎?他不明白。
他只是不想給別人添麻煩。
3
「上次跟心理老師聊得怎麼樣?」
看着體育老師擔憂的表情,江恆低下頭摳着手指。
「他……他說不告訴我家長的。」
體育老師愣了一下,嘆了口氣。
「那你家長有帶你去醫院診斷嗎?」
他搖了搖頭,然後小心翼翼地去看她的表情。
她一臉困擾,讓他覺得自己又給人添麻煩了。
但是她突然就笑了,陽光從她身側打在他的臉上,讓他一陣眩暈。
「雖然我也不懂,不過運動可以產生多巴胺,你來跟我跑步吧。」
說着她就跑向了操場,他則緊跟在後面。
一圈兩圈三圈……體育老師的體力很好,他卻喘得要炸掉。
只是不好意思開口,也不好意思停下,所以拼命地跟隨着。
看着她的馬尾左右搖擺着,好像也就沒那麼累了。
體育課結束的時候,她拍了拍他的肩膀。
「體力不錯嘛!記住哦,以後難過的時候,就跑起來吧。」
他喘得說不出話來,只能低頭鞠躬。
4
「喂,今天體育課喬老師帶你跑步了吧?」小安一隻胳膊搭上江恆的肩膀。
江恆整個身體都僵住了,人們躲他就像躲一個傳染病患者,這是班裏第一次有人主動跟他說話,而且是小安。
小安是班裏的紅人,外向開朗,幽默風趣,通情達理。老師喜歡,好同學壞同學都能打成一片。
在江恆記憶裏,他總是笑嘻嘻的樣子。
現在他也正在笑嘻嘻地發問。
「還有,前幾天體育課喬老師是不是帶你去哪兒了?」
「嗯嗯。」江恆趕忙點頭,「就是……看了一個心理老師。」
「什麼嘛,沒意思……」小安收回了胳膊,一副意興索然的樣子。
江恆僵硬的身子一下鬆了下來,可看到小安不笑的樣子,卻又緊張起來。
「對不起。」他不知道自己在爲什麼道歉。
小安馬上又笑了,很開心的樣子。
「照顧好你自己。」他說。
江恆低頭說了聲謝謝。
5
江恆開始跑步了。
上學跑,放學跑,課間跑,體育課也跟老師一起跑。
跑步好像忽然成了他的全部。
可他還是被蔣臣他們逮到了。
「過來。」
江恆一個激靈,然後老老實實地跟在那羣人後面。
這次人比以往都要多,除了蔣臣和他的跟班,還有許多圍觀的。
所以江恆格外地害怕。
他的餘光似乎看到幾個老師,但他們都匆匆離開,視而不見。
「我最近開的校令,是你去告的狀吧?」
蔣臣低頭撿了塊紅色的磚頭。
江恆開始抖,卻一動都不敢動。
「沒有……我沒有……」他小聲重複着。
「就是他告的密!」
「我看着了,先找的體育老師,然後去的主任室……」
……
圍觀裏一羣起鬨的。
「你他媽挺能耐啊!」
蔣臣一腳踹在江恆的肚子上,江恆摔在地上,身子像蝦米一樣蜷縮起來。
圍觀的人一陣沸騰。
蔣臣像一個獲勝的拳擊手那樣高舉起握着磚頭的手,然後將磚頭砸在江恆的背上。
江恆感到有人在自己的胸腔裏猛敲了一聲大鼓一樣,接着痛楚從身後蔓延開。
一切並沒有結束,五六隻腳開始圍着他猛踹。
他抱頭蜷縮成一團,嘴裏不停地喃喃着。
「我沒有……不是我……」
他想求救,可他不知向誰求救。暴風雨來臨的時候,沒傘的人只能承受。
他抬頭看到歡呼的人羣像山一樣遮蔽了視野。
他看到人羣中,小安笑嘻嘻地站在裏面,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
6
已經不記得是怎麼走回家的了,書包也擋不住身上的污穢。
不能添麻煩,被人打已經夠給人添麻煩了,告訴別人只會產生更多麻煩。
他們爲什麼欺負自己不欺負別人?
他們當然也欺負別人,並且那些人已經替他驗證過求助的結果了。
所以麻煩走到他這裏就好了,他早就習慣了默默承受。
可是事到如今,又能怎麼辦呢?
深深地低下頭,虛弱地敲門。
「你這是怎麼了?打架了?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省心!」
他抬起頭,換上一張笑臉。
「就跟同學摔了一跤,不過很快就和好了,哈哈哈。」
「我和你爸起早貪黑工作供你上學,你不好好學,淨給我們添麻煩!還跟人打架?給人打壞了賠得起嗎?我看你精力挺足的啊,還抑鬱?我看我纔要被你氣抑鬱了……」
江恆忽然聽不清了,他的耳朵裏迴響着巨大的嗡鳴聲,他逃也似的鑽進衛生間,鎖上門。
他一點點把衣服脫下來。
鏡子裏,他的笑還僵在臉上。而那小小瘦瘦的身體上,大片大片的青紫就像在紙上打翻了調色盤。
好討厭自己啊,他這樣想着。
好想把這張醜陋的紙握爛,撕碎,丟到火焰裏燒成灰燼。
好想好想……就這樣消失掉啊。
7
體育課上,江恆勉強跟着喬老師跑着。
「跑不動的時候應該怎麼辦?」
喬老師回頭問他。
「要拼命地跑。」
他下意識回答。
「笨啊,跑不動的時候當然要休息。」她一下子停住。
他險些撞到她。
「你被人欺負了吧?」她盯着他。
他低下頭,臉色漲紅。
他以爲她會說,你應該告訴老師和家長。或者說,我帶你去找主任。
可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對他說:
「跑也是可以的。」
江恆呆住了,這是他沒有想到的答案。
跑?
可以跑嗎?
江恆是個男生,他討厭自己的自卑和懦弱。被人欺負讓他感覺羞恥,可求助和逃跑則讓他感到更加羞恥。
「面對我們暫時無法解決的事情時,逃跑也是可以的。」
這是他不曾想過的。
他望了望那座山,然後鼓足了勇氣開口道。
「老師,外面的世界是怎樣的?」
「你還沒出去過嗎?」
「嗯。」
「那你應該自己出去看一看。」喬老師笑道:「我跟你說啊,你要好好學習考個好大學,然後再變得陽光一點,就會很受歡迎的。」
他低頭,默不作聲。
8
江恆學會了逃跑,一放學就拎着書包往外跑,即使被追被威脅被喝罵,也不停下腳步。
在被同學議論的時候他出門跑,在父母吵架的時候他出門跑……所有事情好像都變得簡單了。
但是他依然會感到非常痛苦。
他的心裏好像住進了一個惡魔,所有外界給予他的負能量,都在讓這個惡魔越發龐大。
他聽喬老師的推薦去看了《阿甘正傳》,可他覺得那樣的人生太假了。他更喜歡《搏擊俱樂部》。他體內龐大的負能量彷彿找到了出口,就是拼命地攻擊自己。
他體內壓抑着龐大的憤怒,但這憤怒卻全都指向他自己。
有些人被雨淋溼了會罵老天,有些人卻會罵自己沒用。有些人不幸的是忘了帶傘,而有些人不幸的卻是人生。
爲什麼被欺負的是我呢?因爲我是這樣骯髒醜陋讓人討厭啊。
連我自己都這樣討厭自己,所以我也會跟那些人站在一起,攻擊自己。
逃得了別人,逃不掉自己。
他時常站在那個令人作嘔的樓道里癡癡地站着,看着窗外。很想自己能變成一隻曾經可憐過的燕子。
9
人在絕望的時候會覺得任何一件事情都無法承受,但只要一段時間後,好像一切都沒什麼了。
蔣臣被學校開除了,江恆的成績提升了,關於他的流言蜚語冷卻了,他家裏也更加和睦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在最絕望的時候,他沒有力挽狂瀾解決所有問題,而是什麼都不做的默默承受,並且在無法承受的時候逃避。但有些問題就是這樣,一時間看起來那麼可怕無解,可你不去理它,它卻自己消失了。
江恆告訴自己,只要熬過了高中,考上大學走出去,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高考前夜,他憂心忡忡地走在回家路上,書包裏揹着最後的複習資料,今晚一定要再複習一遍,但時間卻不太夠了。
「嘿!挺能跑啊。」
有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是蔣臣。
江恆想也不想,轉身就跑。但在身後早有幾個人壞笑着堵在那裏。
轉身再轉身,沒有去路了。
蔣臣一步步走向江恆。
「我開除的事,你是不是……」蔣臣咧嘴一笑,「開心死了啊!」
江恆低着頭,這次什麼也沒說。
蔣臣從寬大的衣服裏抽出一把刀,在夕陽下明晃晃的,攝人心魄。
「我給你個機會。」
他把刀鋒轉向自己,將刀柄放在江恆的手中,幫他把一根根手指扣上,然後後退了一步,伸手指着自己。
「今天要麼你來砍我,要麼我就弄死你,你選吧。」
周圍響起一陣笑聲。
江恆握刀的手顫抖着,好像有什麼東西從他胸口裏炸開了,無數電影裏的血腥情節在他腦海裏閃現。
心中有個聲音,在他耳邊不停低語。
「一切都是他的錯。」
「去做吧,不再像個懦夫。」
「很簡單,就像你看到的那些,朝着要害捅進去就好了。」
「你早就受夠了對吧,結束它們吧,結束這醜陋的一切。」
……
江恆抬起了頭,那是蔣臣不曾見過的眼神,那一刻他竟然相信這個膽小鬼會真的殺了自己。
江恆將握刀的手高高舉起,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10
「咣噹!」
刀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江恆將身後的書包取下,高高地拋起,所有書本和卷子散得滿天都是。
他們回過神的時候,江恆已經一頭撞了出去,然後拼命地奔跑。
「別跑!」
「你再跑我弄死你!」
「都給我追!」
……
江恆聽不到身後那些嘈雜的聲音了,他的耳朵裏有巨大的轟鳴聲,那是他身體裏不停發生着的爆炸。
不開心的時候,跑吧!
絕望的時候,跑吧!
面對無法解決的問題時,跑吧!
……
他大步地奔跑着,將身上破舊的校服扯下去,扔掉。
他越跑越快,直到所有追他的人都消失掉,直到他早已忘了有人在追自己。
胸口像裂開般地痛,呼吸中帶着一陣陣濃重的血腥味。
可那又怎麼樣呢,跑吧!
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像一團越燒越旺的火焰般。
他跑過那片一直遮擋視線的矮樓、他跑過那片烏煙瘴氣的網吧檯球廳按摩房、跑過嘈雜的菜市場、跑過那座破舊的橋和大片大片的菜地。
他踢掉鞋子,沿着山道一直跑一直跑,直到他終於到達那座山的山頂——那座他每天在樓道里望着的山。
他狀若瘋狂地張開雙臂,朝着山外面的世界嘶吼咆哮。
「跑啊!江恆!」
「跑啊!」
——
“不要給家裏添麻煩。”
“家裏已經爲自己付出很多了。”
“哪怕錯不在我,也都是我的問題。”
……
所以讓他們知道自己得了“抑鬱症”,只會讓自己得到更多的責備罷了。
痛苦的江恆在喬老師的幫助下,學會了通過跑步來釋放自己的壓力,好像只要自己跑起來,腦袋裏就不會再有那麼多痛苦的想法了。
有所好轉的江恆再次嘗試打開自己,得到的卻是同學的欺騙和背叛,再次遭遇了校園暴力。
帶着一身傷痕回到家的江恆再次被家人責備,躲在衛生間看着自己的樣子,讓他有一種自我毀滅的衝動。
看出問題的喬老師告訴江恆“跑也是可以的”。
一直選擇默默承受的江恆從未看到過“逃避”這個選項,原來在面對無法解決的問題時,暫時逃避也是可以的。
喬老師告訴他,外面的世界很美好。所以他告訴自己,只要熬過去,就有希望。
只是人可以逃,那些積壓在身體裏的負能量卻在不斷的積累。
所以當那個毀掉他生活的仇人將他逼到絕境時,他身體裏的負能量一起爆發了。
那一刻,他有想過跟他魚死網破,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跑”,他從糟糕的環境、從欺騙與背叛、從身體與心靈的傷害中逃出來,一口氣跑上了那個“希望的山頂”。
很多時候,逃避雖然無法解決問題,但卻可以讓我們逃避掉自己“最糟糕的狀態”,這也是幫助自己的一種方式。
遺憾的是,現在有越來越多的孩子錯誤的將“死亡”來當做解決問題的方式。
或許他們也像江恆一樣,有着糟糕的經歷、不被親人朋友所理解、不斷被人欺騙和傷害、將所有的厭惡都指向自己……
但同時他們也對生活抱有希望,可能是一件準備夏天穿的衣服、可能是自己養的寵物、一個約定或者夢想……他們也會一次次嘗試打開自己,嘗試向外界求助。
所以我們不能說一個孩子是衝動之下,一下子死掉的。在他們的世界裏,已經經歷過無數次辛苦的拉扯與戰爭了。
那些施加在精神上的痛苦,一點也不比肉體上的少。
所以希望那些曾經也是孩子的大人們,能夠注意到孩子的精神世界,能夠真正的跟他們站在一邊,告訴他們:人生路很長,暫時休息也是可以的、逃避也是可以的、依靠一下我們,也是可以的。
希望遇見我的人,都能變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