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希。受訪者供圖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張渺

金希的視力不好,但他讀書不少。

這位畢業於寧波大學法學院的年輕人,通過國家司法考試,拿到律師資格。如今,他還在攻讀美國雪城大學的法學碩士、中國臺灣東吳大學法學博士。

其實,在近30年的時間裏,他的視線中只有一點模糊的光亮。他患有“先天性視力障礙”,6歲時已經分辨不出氣球的顏色。但他堅持在普通學校就讀,直到參加高考。

2020年全國高考,共有5名全盲考生用盲文試卷參加考試。按照高考合理便利的規定,視障考生的考試總時長延長50%,沒有加分待遇。

而更多有視力障礙的人,並沒有走進高考考場。作爲曾經的“視障考生”,金希多年來一直在爲殘障羣體提供法律諮詢和法律援助,超過600人得到過他的幫助。視障者找他,有些是因爲無法通過保險公司的核準,有些是無法提供親筆簽名、無法寫出知情同意條款,被銀行拒絕辦理業務。

最近幾個月,金希加入了一個公益組織,幫視障羣體找工作。

他在網上發佈語音公開課,分享自己的經歷,給求助者打電話、發微信,幫他們規劃職業生涯。

找到這個公益組織的人,有的從小在盲校就讀,如今大學畢業,面臨就業問題。有的試圖考研,考了3年沒考上,想先嚐試就業,同時兼顧升學。有的人大學畢業後,已經在醫院工作了幾年,生活穩定,但“想多一些探索和突破”。還有人曾經視力較好,後來病情惡化,待業在家,想重新尋找生活方向。

“不少視障者覺得將來只能做按摩,但他們的人生其實有很多可能性。”金希感慨地說。

劉聰後天失明,做了8年按摩師,一直想尋找其他工作,“很困難”。2016年,劉聰參加一個公益組織的培訓,恰好金希在給這個組織做法律諮詢,兩人住同一間宿舍。

劉聰說金希“幹練”,說要做什麼就一定會去做。他與金希聊過殘障者多元就業的話題,問他“有沒有工作機會”,金希介紹了一家殘障公益組織。最終,劉聰得到了一份文案編輯的工作。

在殘障者的圈子裏,金希“很有名”,聽他說過“有事就聯繫我”的人很多,包括同樣想從事法律工作的殘障者、公益人士、普通大學畢業生等。

求助過金希的白燕(化名)今年大學畢業。她學心理學,剛在廣西參加完教師資格證考試,通過了筆試、面試各項考覈。

因新冠肺炎疫情,學校要求她在生源地重慶認定教師資格。白燕的視力只有0.02,但在她看來,視力不好並不代表自己不能勝任相關教學工作。就算去不了普通學校,她也願意去盲校從事盲生心理健康教育工作。據她所知,重慶市特殊教育中心就有5名盲人老師在教學崗位。

“學生時代還挺迷茫的,不知道未來能做什麼,小時候喜歡音樂,但是老師告訴我這個夢想不現實。”白燕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說。

和白燕一樣因就業體檢不合格來向金希諮詢的人不少,其中最知名的,是浙江省第一個用盲文參加普通高考的鄭榮權。2019年,鄭榮權報考南京盲校的教師崗位,筆試面試都高分通過,卡在體檢環節。通過朋友介紹,鄭榮權曾撥通金希的電話諮詢他的建議。

金希從未在盲校就讀。上學時,他支棱着耳朵聽老師講的每個字,生怕漏掉一句話。對他來說,黑板上的字起初很模糊,眯起眼才能辨認。到了高中,書本上的文字成了一隻只小螞蟻,在光團裏爬來爬去,他趴在桌上也看不清了。寫作業時他得把臉貼到紙上,常常蹭得滿臉墨跡。

視力用了十五六年徹底遠離他,最終只剩一團微弱的光。但這沒能成爲他的障礙,他上學、備考、讀研、當律師。

他記得小時候,有時實在看不清板書,就請老師再念一遍。同桌也會幫他,給他念字,他“感謝老師和同學們”。

每逢考試,他隨身攜帶放大鏡。中考時他一邊舉着放大鏡,一邊塗答題卡,監考老師主動過來幫他塗。

“當時我覺得非常感動。”他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說,“在那個時代,其實人們還沒有所謂的‘合理便利’這種權利的理念,只是基於非常樸素的、人性當中的正義感,能夠作出這樣的選擇。保障殘障人士權利的制度,建立還需要時間,但是建立這種制度的人性的基礎,是一直存在的。”

如今在中國,視障考生可以使用大字號試卷和答題卡,允許攜帶盲文筆、盲文打字機、光學放大鏡等輔助器具或設備。

2007年6月,金希坐在單獨的高考考場裏,監考老師幫他讀題。

整張英語試卷對他來說都相當於聽力,數學幾乎全仰仗心算。儘管他平時成績很好,仍然緊張到冒汗。接近全盲的他用尺子卡住答題紙,一行一行寫下自己根本看不清楚的答案,生怕“重疊或串行”。

他最終被浙江大學寧波理工學院法律系錄取,兩年後通過寧波大學“2+2”考試,轉入寧波大學法學院。2010年,他以專人讀題的方式參加司法考試,拿到441的高分並通過,同年作爲全年級第一,被保送成爲寧波大學法學院碩士研究生。如今,他還在求學路上。

雪城大學和東吳大學,都有專門的殘障服務辦公室,學校會制訂整套殘障學生學習計劃,課後去教授的辦公室,能拿到課件。學校還給他提供了專門的學術助理。

金希瞭解到,不僅是大學,當地的中小學,也會給殘障學生提供這樣的“融合教育”便利。

這讓他想起在國內籌備司法考試時,音頻課程他可以聽,紙質版的真題,會有同學幫他念。當時,學院專門爲他組織了一個志願者小組,同學自發報名,排着班來協助他。

“很多時候,我們會爲好人而感動,我有感恩的心。但如果有一個好的制度,每個人就不用生活在一個等候好人隨機出現的世界中,無論遇到的是好人還是普通人,你的權利都可以得到保障。”

金希剛去雪城大學的時候,也曾對殘障服務辦公室的老師充滿感激,對方反而覺得奇怪,“這只是工作而已”。

“中國這幾年在融合教育上的步子邁得還是挺大的。”金希回憶這些年感受到的變化。十幾年前,除了他這樣比較特殊的個案,大部分視障學生只能參加單考單招。盲文試卷的高考在近幾年開始普及,“高考是一個指揮棒”,很多考試都開始效仿,大學英語四六級考試、研究生招生考試,也都出現了盲文試卷。

金希想通過努力,促成殘障羣體權益保障的進一步發展。他給許多公益組織投稿,也給參加法律援助培訓的律師講課。有時候他不能到現場,就錄視頻,配上字幕給律師看,也給到場的聾人、視障者看或聽。

“視障律師在足夠平等、包容的社會中,完全可以選擇不凸顯視障身份。回到現實,他們在許多時候,還得接受這個身份,應對視障帶來的挑戰。”一位公益組織的負責人經常與金希合作。在他看來,金希不應該被當成一個“自強不息的殘障人模範”,視障律師在司法保護等領域的探索和倡導,才更有價值。

在今年5月的一堂網絡課程中,金希分享了自己代理過的一起案件:“2020年什麼東西最寶貴?一張回國的機票啊!殘障人士沒有其他人陪同去坐飛機,可能會面臨各種各樣的問題。”

2015年,兩名殘障旅客被航空公司以“無成人陪伴,無自理能力”爲由拒載,金希是這起案件的代理人。

“這是個挺典型的事件,當時,航空公司拒載(殘障旅客)的事情還是比較多的。”金希回憶,民航局當時剛出了航空運輸管理辦法,對這種情況有很明確的法律規定,但是航空公司沒有遵守。航空公司願意賠償,拒絕公開賠禮道歉。但金希和兩位當事人卻覺得,應該“爲後來人多爭取一些權利”。比起機票錢,更值得他們在意的,是殘障人士平等的出行權利。

他們勝訴了,法院向民航局和航空公司提出司法建議,希望航空公司能夠做好殘障旅客的出行保障工作。金希後來專門查過這家航空公司的官網,“確實有修訂規則”。

“其實很多規定,本來法律法規裏都是有的,比如說銀行簽字的規定,銀監會是有的,只是很多銀行選擇性忽視了。”這位年輕律師感慨。

一位視障者由於“無法閱讀風險提示”,在辦理信用卡激活時被銀行拒絕。當事人提出,用錄音錄像的方式,表明自己已經知悉並且同意了信用卡的風險規定,銀行沒有認可。

這起案件的代理律師萬淼焱認識金希。提到他,萬淼焱多次強調“業務能力極強”。接到這起案件後,她給金希打過電話。在她看來,銀行應當把視障者“自決的權利交給他們自己,就像所有人一樣”。

金希和萬淼焱一起準備向法院提交的材料,查法律條文。他有什麼意見,就總結成電子文檔發過去,或是通過電話討論。

“我和金希合作時,完全沒有感覺到他是視障者。”萬淼焱感慨。

他們最終沒能勝訴,但後來,銀行主動聯繫了當事人,願意上門爲他辦理信用卡。

“對視障者來說,他們需要幫助的方面,只是形成制度化的合理便利。”萬淼焱說。

這些合理便利應該出現在視障者生活的方方面面。但許多地方,仍然存在盲道不好用甚至被佔用、導盲犬不讓上公交車的情況。軟件裏的圖片驗證碼也讓視障羣體很爲難,一位視障者甚至爲此起訴過12306購票平臺,結果敗訴了。法官認爲,視障者還有其他購票渠道。

今年暴發的新冠疫情中,防控剛開始時,健康碼小程序與手機讀屏不兼容。視障者出行時,還會更多地接觸扶手、欄杆、牆壁、車廂等感染源,也很難跟其他人隨時保持間隔距離。

一位視障者告訴記者,視障羣體比普通人更恐慌,“接觸的人更少了,社交圈更小了”,原本就“充滿未知”的生活更不確定,宅在家裏的他們,很悶。

金希剛從美國飛回國內,作爲視障者,他搭乘了大使館的包機。在溫州老家宅着,他想爲視障者羣體找點“樂子”。

他牽頭組織了一個名叫“混障狼人殺”的視障者遊戲羣,大夥兒用QQ語音連麥,利用智能手機的讀屏功能玩起了狼人殺遊戲,每週都能攢起十幾個人的局。

根據遊戲規則,“法官”角色需要對玩家說出“天黑請閉眼、天亮請睜眼”。一羣玩兒得起勁的視障者,一點也沒爲這些表述感到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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