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撰文/法蘭西膠片

“接這個戲,怎麼說呢,製片人已經很大膽了,找我這麼一個直男。”

什麼戲?女人戲《三十而已》。

直男是誰?比三十再多二十的張曉波。

導演張曉波

高口碑、高熱度的《三十而已》不用多說啥。但要說起導演張曉波, 雖然他是劇集界的香饃饃,但他性格是什麼,導演美學是什麼,他對社會、對自身的認知又是什麼?彷彿沒什麼人深入瞭解。

我有點好奇。

你可能不知道,他17歲就進了西影廠,在那個張藝謀開闢的“朝代”裏,張曉波第一份工是在《紅高粱》組裏跟顧長衛做攝影。

第一導演:“那你這一上來就改寫影史啊!”

張曉波:“那是他們改寫,我沒改寫,我就是一個小工。”

第一導演:“那《大話西遊》你參與嗎?”

張曉波:“我拍周星馳在攝影棚裏頭的戲,那個戲我是副攝影。”

意識到了吧,張曉波是一電影老江湖,行走的電影史啊。

導演張曉波

那在老江湖眼裏,怎麼梳理90年代的女性世界觀呢?

還有一旦拿捏不好就會翻船的婚姻觀、育兒觀、財富觀,甚至是漂泊的城市病,以及自我焦慮與恐懼。

“我老焦慮,我就是一個幹什麼都焦慮的人,我拍《三十而已》就很焦慮,想幹好就會這樣。”

一個射手座,活成了摩羯座。

他得落在地上,得講究方法。

比方說嚴謹,很多人感覺戲裏奢侈品店員遇到的事像編的,“編劇張英姬採訪了很多奢侈品店的店員,(男顧客對女店員性騷擾)這個橋段就是真實發生的,現實裏可能還過分,我們是做了收斂的。”

比方說現實主義,太太天團掛的那一排包包太扎眼,網上噴的也多,“這很可能是視覺奇觀對老百姓造成的刺激,我沒想宣揚那些太太們,這塊是要做一個批判的。”

最後問到根處,就是階級和財富的問題——什麼是健康的富有呢?

“只要靠自己努力獲得的財富。”

還有所謂的完美婚姻觀,完美的婚姻生活。

“因爲完美的背後一定會有危機。”

第一導演本次採訪張曉波,從導演創作層面挖掘社會價值觀一隅。

“其實幸福和慾望有關係,你慾望多,你的幸福指數就低。”

真的,已經久未聽到導演聊“幸福指數”這個詞, 這次,讓我們看看從張曉波的角度,這話題能精進多少。

第一導演:咱們從頭聊,一開始爲什麼想做這部《三十而已》?

張曉波:最開始是檸萌影業給我的這個故事,我拍的大多數是以男性爲主導的戲,沒拍過女性題材,也是挺感興趣的。讀完張英姬的劇本後,我就覺得挺好玩,人物的關係,包括矛盾衝突挺有意思。

第一導演:你說的有意思,是說段子寫得有意思,還是說這其中的觀念有意思?

張曉波:這是思路完全不一樣的女性,三種完全不一樣的情感關係,以前從沒見過,這是最能打動一個導演想去創造的初衷。

接這個戲,怎麼說呢,製片人已經很大膽了,找我這麼一個直男。

我可能有時候交流上不會那麼委婉,但會有不一樣的視角,這可能也是檸萌選我的原因。其實沒有太多的亂七八糟的環節,我就是想嘗試。

第一導演:現在的豆瓣評分,之前有預想嗎?

張曉波:我自己都沒有想到,我的同學、朋友都非常愛看,觀衆喜歡就行。

第一導演:《三十而已》有三個主題性的元素,金錢,年齡,女性,在你心裏這三個元素的表達重量有什麼不同嗎?

張曉波:女性和年齡肯定是這部戲的主題,其次是金錢,畢竟它是一個現實題材,會有一些現實主義的討論,但金錢不是最重要的,還是以年齡和女性爲主。

第一導演:我看網上有觀衆不理解,主角月收入一萬五左右,卻住着七千塊錢的房子,這矛盾嗎?

張曉波:首先這種生活來自於我們(創作前期)採訪調研裏的上海奢侈品店店員,她們就是這樣的,並沒有誇張。

工資一萬多,拿一半來租房,這可能是一個消費觀吧,我周圍的工作人員裏頭也有,她們掙一萬多、兩萬塊錢,也拿出七八千去租房。另外還有一個關鍵的因素,就是這七千多其實是合租,臺詞裏是有說的。

那麼要說王漫妮(江疏影 飾)這個角色,她本身對物質有追求,所以這樣租房符合王漫妮的性格。後來她沒錢了,就一點點搬,越搬越遠,搬出這個城市。

王漫妮(江疏影 飾)

你往後看會越來越發現,她在這個城市打拼了八年,她認爲自己已經像這個城市的人,在最困頓的時候,她可以站到陽臺上,看着外頭的城市——她還有一種存在感,她願意爲在這個城市待下去而生存着,這就是早期的王漫妮。

直到後來她發現,她不再會爲一座城而存活,這裏有一個演變。

第一導演:你採訪了多少奢侈品店員?

張曉波:編劇張英姬做了很多,好幾個大的奢侈品品牌都做了,我們也有一個奢侈品店的銷售顧問。觀衆可能以爲很多情節是憑空想象,以爲我們捏造出來的,不是的!它就是現實的。

第一導演:這位顧問參與劇本階段的工作嗎?拍攝時也要在現場?

張曉波:主要是前期的時候。在拍攝期,演員有一些不懂的也會問她。疏影加了奢侈品店店員的微信,她經常會諮詢她們。

第一導演:比方說有場戲,那個油膩的男人過來試衣服,找理由說自己腋下穿着不舒服,然後藉機把王漫妮逼靠在鏡子上,這種有性騷擾傾向的動作,也來自現實?

張曉波:當然,這個橋段就是真實發生的,只不過現實裏很可能比這個還過分,我們是做了收斂的。

第一導演:網上一直在討論太太們,你個人是怎麼理解這種橋段的?

張曉波:這個很可能是視覺奇觀對老百姓造成的刺激,其實我們在這塊是要做一個批判的,我沒想宣揚那些太太們,只是這些東西它對顧佳這個角色產生影響,導致顧佳在後頭會沉淪在太太圈。

第一導演:是不是顧佳由此黑化了?

張曉波:她不是被黑化,她爲了她自己的家庭,爲解決債務危機,她希望太太圈幫她,逐漸她才清醒,並且,太太圈到最後合一塊兒還欺騙了她。所以整個太太圈其實是用諷刺的手法拍的。

第一導演:顧佳的困境到底是什麼?她明明具備各種化解矛盾的能力。

張曉波:我認爲她的困境跟她家庭有關係,她當全職太太,想營造一個完美的家庭生活,這個沒有錯,這就是對幸福的理解不一樣,但她也有不安,也有沉淪,那麼在這裏她逐漸有變化,逐漸認知自己有各式各樣問題,她會在這個層面一步一步尋找到另外一個自我。

故事後來,顧佳有一個巨大的反轉,整個人物方向都變了,最終回到一個她真實的存在。我相信觀衆最後會喜歡顧佳的這樣一個人物。

顧佳(童瑤 飾)

第一導演:她後來有沒有失去正義感?

張曉波:沒有,戲裏三個女性的道德觀都非常好。

第一導演:你覺得健康的富有應該是什麼樣子?顧佳這樣?

張曉波:只要靠自己努力獲得的財富,我認爲都是健康的,顧佳想走的捷徑有問題,但後來獲得的就是健康的財富。

第一導演:有沒有着重思考這裏的男性配角的現實性的變化?

張曉波:那當然有了,鍾曉芹(毛曉彤 飾)的老公陳嶼(楊玏 飾),他起初是一個性情非常純良的人,他和鍾曉芹只是在溝通上有問題,一個喜歡魚,一個喜歡貓,本身就是對立的。在夫妻生活一開始的三年裏頭,他們很多事情不溝通,沒那麼和諧,婚姻生活到一定階段就是左手摸右手。

我覺得那幾個主要男性都不是紅花綠葉來陪襯一下,他們有他們的性格特點,我沒想把戲裏頭的男性都拍得像大配角,特別是陳嶼。

其實陳嶼也有很大的激情、很浪漫,只是我們沒有着力在這個浪漫,我們着力在尷尬。你越往後看,你會發現陳嶼身上有特別可貴的東西,有一些高光。

陳嶼(楊玏 飾)

第一導演:前五集給觀衆的印象是,陳嶼有很強的自私感。

張曉波:這跟人物塑造有關係,一開始,就像我們倆現在,也只是先看到一些相對片面的東西,慢慢了解以後,這些片面的背後有它片面的因素,因素會慢慢解開,你會發現這些自私很可能有它不一樣的立場和背景。

這時候你再看陳嶼的自私,好像顯得又不那麼自私,這個人物需要他有一些延展性,一上來就給一個人物完整的定性,這就不好看了。

第一導演:就好像頂樓的王太太,開始你會覺得她極端刻薄,是那種大家把有錢人作爲假想敵似的描寫,但是當她談到自己對兒子的愛的時候,我們好像又能理解她了。

張曉波:對,因爲畢竟我們選的是一羣人,她是人,人都有她不一樣的情感色彩,只是我們離她有多遠多近,我們才能看清她。

第一導演:看前幾集,我倒覺得許幻山(李澤鋒 飾)挺可貴的,他對待家庭很堅定,碰見外部的誘惑他也毫不搖擺,但你要這麼一說,我感覺許幻山將來好像會破格。

張曉波:會的,他後來會出軌。因爲完美的背後一定會有危機,我們後頭會解釋爲什麼會產生這樣的完美,當然不是代表大多數人,但是能代表一部分人。

顧佳和許幻山

第一導演:有場戲,我印象很深,就是陳女士坦誠自己的悲苦之後,王漫妮在店門口給她深深鞠了一躬,王漫妮是非常緩慢地才抬起身子,能看到一個正義的獨立的女性,對一個正義的卻因不夠獨立而失敗的女性的憐憫與致敬。

張曉波:你看得很清楚,王漫妮其實會給所有消費的客人鞠躬,但陳女士那一躬,她起來得很慢。這裏有王漫妮的一些無奈,她這時很同情陳女士,但她也要業績啊,她也想做這一單生意,我剛纔說了她不是一個完美的人。

雖然我們不是寫一批道德高尚的人,但是我們寫了一批善良的人,王漫妮她骨子裏還存留着善良。

第一導演:她善良,更在於她是獨處下的善良,而且我發現你總會用鏡子在畫面中製造兩個“她”來加強情緒,她拿到一個大單,你鏡頭往上一推,用更衣室鏡子倒映加強了她的喜悅,但是她回家疲憊痛苦,你也有洗漱間裏的鏡子加強她的疲勞。也沒辦法,她就是一個人,不像另外兩個女主角都是一對。

張曉波:我認爲鏡子、玻璃折射其實就像一個社會,可能折射出不一樣的層面,也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吧。你要看我以往的戲就會知道,我老愛用鏡子,我所有的戲都愛用鏡子和玻璃,包括反射,這是創作癖好吧,哈哈。

至於有沒有大多數觀衆像你這樣可以讀懂,那單說,但是對於創作者來講,這一刻,他有他的癖好。

第一導演:其實你還有一個小技巧,我覺得也是一種敏銳吧,就是鍾曉芹知道自己懷孕了,飯桌上把體檢表亮在那,間接地告訴了陳嶼,然後她在那可勁喫飯,其實也在觀察對面的男人,那陳嶼就很猶豫,看到這,她把那句“未成年當什麼媽”給懟回去了。就在這場戲上,她仰頭喫飯的時候,你突然用了一個慢鏡,它延長了這種失望感,觀衆就會潛意識地在她身上投入很多情感,這個一定不是劇本上寫的,這一定是導演層面的意識,你當時是這麼想的吧?

張曉波:我沒想到你還能看到那麼細,首先,我在情緒表達裏,比較愛用一些慢鏡,因爲它會放大演員表演的瞬間、微表情,這個可以加重觀衆對這個人物的理解,可能有一定的好處,這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啊,不一定所有觀衆都像你一樣讀懂,但是我是認爲這一刻延長這個情緒是蠻重要的。

第一導演:我發現這劇有大量的VFX特效,一個生活劇追這麼多特效,一般不這麼操作吧?

張曉波:首先,我們找不到一個能配合的這種高檔的奢侈品店,你現在看到的奢侈品店的內景,是我在棚裏搭的,外景,是我找到一個商場的一個角,再把整個店面用CG鑲了進去。前提是我不想讓這家店和真實那麼掛鉤,所以我就用特效了。

奢侈品店

其次,有些特效還是爲了服從於劇情,不是爲了做特效而做特效,比如說王太太第一次帶顧佳去的那牌坊樓,外景是我們做了特效修改的,想讓它更孤立一點,它在高樓林立裏面,感覺不一樣。

牌坊樓

第一導演:這個特效難做嗎?它總共是多少個特效鏡頭?是幾家公司一塊合力做出來的嗎?

張曉波:1674個,合力做的,因爲它要分好幾層,它不是一個簡單的東西,有很多動態在裏頭。

第一導演:我覺得做得還挺好的,我一次看的時候也就覺得那個煙花是特效。

張曉波:你現在看到的那個片頭也是CG,整個一分多鐘,沒有一個鏡頭是實拍的。

說白了,特效要符合這個戲的氣質,你仔細看片頭,它跟這個戲是息息相連的,那把吉他,那片創可貼,都是故事後頭最重要的道具,都有它不一樣的寓意在裏頭。

第一導演:從第一集做蔥油餅小攤開始,每集結尾你都有一些空鏡設計,爲什麼這麼做?

張曉波:蔥油餅攤主這組人物,遊離出我主線人物,代表城市的另外一羣人,這纔是城市完整的狀態。

你注意看,每一集他們都有一個沒有聯繫的小故事,我不一定做得多準確,但是我想傳遞出一種幸福感,你越往後看越發現,最後的那一組人非常幸福,他們完成了他們的生活狀態,就是幸福不會因爲地位,不會因爲金錢,而離我們遠去。

所以蔥油餅攤和戲裏三個女主角的幸福感是截然不一樣的,我們想努力做到這種平衡。其實幸福和慾望有關係,你慾望多,你的幸福指數就低。

第一導演:這麼多年來中國社會結構變化一直非常快,就好像再不趕緊把住機會你就永遠是底層,包括咱們這個片名,本來是“三十而立”,現在是“三十而已”,說明人的普遍的“奮鬥戰線”被拉長了,你覺得這個“而已”的時限應該有多長呢?

張曉波:我認爲“而已”沒有時限。

“三十”對於整個戲來講,它就是一個數字,但“而已”纔是這個戲的重心,而且能做到“不過如此”是需要勇氣的。

第一導演:你三十歲的時候,有重大人生焦慮嗎?

張曉波:當然工作上每天都會焦慮,只要你拍戲,你就會焦慮,因爲你想着怎麼能拍好,怎麼能拍得與衆不同,那你一定會焦慮的。我到現在拍《三十而已》也很焦慮,我老焦慮,我就是一個幹什麼都焦慮的人,想幹好就會這樣。

第一導演:那你對現在三十歲的人怎麼看?

張曉波:從我這個歲數感受三十歲的人比較難,我都快五十了。但無論年齡的差異有多大,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就像我剛纔說的,勇氣是最重要的,機會的多少在於勇氣的多少,你努力了嗎?你要問自己。

我確實不太瞭解鴕鳥心態的人,老自我安慰是不會成長的。你敢去做,讓自己收穫一點不一樣,這個就蠻難得的。

就像這個戲,三個女性她們通過三十歲生日的前後,人生都翻開了不一樣的一章,我認爲這個是需要巨大勇氣的,這個戲到後來,她們都可以享受一些相對舒適和安逸的生活,但是她們沒有,她們想讓另外一個自我能更加強大,我認爲這個可能和當下很多年輕人是一樣的吧。

第一導演:你三十歲那個時刻,做過什麼能稱之爲勇氣的事?

張曉波:我從一個攝影轉成了一個導演,這就需要很大的勇氣。

第一導演:從攝影轉導演,是因爲渴望表達嗎?

張曉波:對,一個人到一個歲數,創作上可能要有一些自我的表達,因爲只有導演有相對自由的、可以表達的空間,攝影的表達空間就沒那麼大了。

第一導演:您最初的那一剎那,就是特別想自我表達的那一剎那,來源於什麼?是什麼東西?

張曉波:我認爲我能!我可以!就是這個東西,我可以。

第一導演:我記得你以前是西影廠的,參加工作很早,好像不到二十歲就開始在劇組裏了?

張曉波:我十七歲就參加工作了。

第一導演:那你剛開始工作應該能碰到張藝謀的組。

張曉波:我拍的第一個戲叫《紅高粱》。

第一導演:啊?你是《紅高粱》組的?攝影組的?

張曉波:對,我是顧長衛的小助理,87年剛參加工作。

第一導演:那你這一上來就改寫影史啊。

張曉波:那是他們改寫,我沒改寫,我就是一個小工。

第一導演:那你有直接掌鏡的鏡頭嗎?

張曉波:我剛工作,怎麼可能有呢,差太遠了。

第一導演:那這樣的話,我斗膽猜一下,你後來有沒有接觸西影廠和周星馳拍《大話西遊》。

張曉波:我參加過那個戲。

第一導演:啊?你拍了嗎?拍周星馳還是拍朱茵?

張曉波:我拍周星馳在攝影棚裏頭的戲,那個戲我是副攝影。

第一導演:要不是今天時間不夠用我可以再跟你聊一小時。

張曉波:對,以後慢慢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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