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伟的找寻

高 雁

杜永田,古蔺二次解放期间的县长。1950年初,古蔺首次解放不久,首任县长曹仕炎被调往西藏,接替他的正是解放军144团三营的首长杜永田,由他出任古蔺县长。艰苦的剿匪战斗结束后,杜永田的情况便不为人所知。相关记载从他离开古蔺后便消失不见,如同一条河流拐了个弯突然干涸了。
为了写作《蔺州硝烟》,我四处收集资料。关于杜永田的资料十分有限,我只能加以想像,对他率领部队进驻古蔺做了以下描述:“只见四匹烈马扬尘飙过鹅公坝,马背上端坐着杜永田、万德舟、岳文忠、陈其德,他们横挎子弹袋,背着大刀和三八枪,威风凛凛地走在队伍前面......杜永田率先翻身下马,他身材高大,大方脸显得特别宽阔,额头饱满,眉毛浓黑,胡须有点长了,显然没来得及刮。他看着办公处矮凳上有一盆热水,赶紧洗了把脸。”还好我找到了杜永田的照片,关于他外貌的描述应该比较神似。
后来的章节中,除了展现他剿匪时的神勇,我还描述了当组织决定古蔺县政府撤离到叙永办公时,他忧虑古蔺老百姓安危的内心挣扎:“众人将目光投射到杜永田的脸上,只见他既有欣慰的笑容,又有抹不去的苦涩。他仍在担心古蔺老百姓的安危,‘撤出古蔺,当地老百姓怎么办?匪患猖獗,连县政府都敢挑衅,何况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他的心里翻江倒海,眼前不时出现杨云程之流的凶恶嘴脸。”我努力把他写得铁骨柔肠,既有军人的强悍又感性善良。写他爱护撤离部队中受伤的战士时,分明像一个慈父。我那时不知他的年龄,无端地觉得他沉稳成熟,应该也有了家庭。事实上他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年轻,他生于1914年,到古蔺剿匪时三十六七岁,这个年龄本该做了父亲,他却因为战争的缘故,一直到四十开外在朝鲜战场上才有了孩子。
资料既有限,他又不是书中的主角,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惊心动魄的传奇又和他无关,他在书中的形象到底还是单薄的。因而我也不寄望于读者能记住这个人物。可是,他的亲人就不一样了。杜伟在网上读到关于父亲的只字片语,便如同电打雷击,一心要与作者对话,以偿夙愿。

于是,我接到了一个南京的陌生来电。
那天,我正在乡下一个叫胡家沟的地方,望着一潭清波惬意地晒着太阳,突然手机蜂鸣,我一看号码来自南京,心想一定打错了。
等我漫不经心地开了口,对方却急切地问:你是高雁老师吗?我说对啊,那边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说:“哎呦,高老师,我可把你找到了。”
我正诧异他找我干嘛呢,接下来的一句话,把我也惊得要喊出来了。他说他是杜永田的儿子,叫杜伟。然后,我们的对话便有些混乱,我等不及他说,有许多问题要问;他等不及我问,有许多话要说。
我们像失散多年的亲人,在漫长的寻亲之旅后喜极重逢。他说着说着,竟语带哽咽,让我也心有戚戚。
这半年来,随着我的小说《蔺州硝烟》的出版,我也相继接到一些书中人物后辈子孙的电话,其中之一就是匪首杨云程的孙子。他并不因我描写他的祖辈作恶而记恨我,反而因我真实地再现当年情景颇为赞赏。这不足为奇,他们是古蔺人,后代仍然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对此自然会关注。可是,对于南下的解放军们就不一样了。他们都是外地人,战斗结束后大多离开了古蔺,就如杜永田一样。是《蔺州硝烟》在网络的传播,让杜伟无意中看到他的父亲在书中重现,一些细节宛若眼前,让他感怀之际萌发了寻找作者的念头。他一边依托四川同乡会找寻我,一边利用114查号台查找古蔺县教科局的电话,打到办公室问到人事股,又问出我工作过的学校电话,几番辗转才找到我的电话。耐心等到下午我大概已经在上班的时候才打过来。
他急急的叙述中,有感激,有感伤。还提出想要几本书用于珍藏。我都一一答应。而我也从这从天而降的缘分里,了解到杜永田县长后来的情况,同时还感受到了杜伟作为襁褓志愿军的别样人生。
1951年杜永田离开古蔺后,任中国人民志愿军辎重5团团长率部从丹东入朝参战,先后在志愿军后勤部任副大站长、4分部警卫团团长,在朝鲜的熙川和德川都留下了他战斗过的痕迹。在美军轰炸机的狂轰滥炸中,原准备运送回国治疗的整列车志愿军伤病员几乎全体遇难。杜永田目睹了这一惨状,他就站在熙川球场的火车上,指挥抢救和掩埋那些志愿军们。
朝鲜的枪林弹雨中,杜永田的婚恋修得正果,他的妻子也是一个来自涪陵的志愿军。杜伟就出生在熙川球场的志愿军坑道里,他的童年也充满了战争的记忆。据说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根本找不到他,父母不知道他究竟睡在哪个战士的被窝里。志愿军们争着抢着把各种好吃的给了他,他的肠胃却不争气,腹泻了大半年。回国治愈后又回到部队,继续做战士们的开心果。每次美军轰炸机袭击时,警卫员都会首先抱起他冲进防空洞。这些护佑使得他在艰难的战场上存活下来,可他同样出生在朝鲜战场的弟弟却不幸夭折了,志愿军们做了个小棺材,把他的弟弟埋葬在了球场。

正是襁褓志愿军的特殊经历,让杜伟重情重义。他时刻思念着父亲和葬在熙川球场上的亲人。他坦陈父亲在战场是个不怕牺牲的好军人,却也是俗世生活的失意者。生活磨砺,人事浮沉,他并未因此看破红尘,对家国一直秉持感恩之心,对父亲战斗过的古蔺、朝鲜等地更是充满了感情。通话结束时,他请求我在《蔺州硝烟》一书签名以作纪念。这本书出版以来,经我之手送出去的书不下千本,却因忌讳邀功之嫌从未签过一本。面对杜伟的请求,我欣然答应以回报他的孜孜找寻。我写到:“昔日硝烟滚滚的战场,今天和平幸福的乐土。我辈之幸,因您的父辈而生!”
作者 | 高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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