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有一大奇书,顾祖禹之《读史方舆纪要》一百三十卷,是中国早期歷史地理学重要文献,综述“山川险易,古今用兵战守攻取之宜,兴亡成败得失之迹”,其核心在于阐明地理形势在军事上的战略价值,歷来为学者所推重。

嘉庆十六年(一八一一年),敷文阁龙氏刊行全书,已在顾祖禹逝世百馀年之后。顾氏生前所刊行者仅为五卷,即康熙丙午职思堂之《方舆纪要州域形势说》。学术价值而言,《读史方舆纪要》稿本为世间孤本,此本有顾祖禹亲笔手迹,现由上海图书馆珍藏,二○○八年入选第一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

稿本发现考证始末

《读史方舆纪要》稿本原为近代藏书家叶景葵旧藏。叶景葵出身杭州世代官宦人家,光绪癸卯年进士,深得晚清重臣赵尔巽赏识,招其为幕府。辛亥革命后,弃官就商,走上实业救国道路,任浙江兴业银行董事长达三十年之久。

晚值暴日启衅,世乱纷仍,叶景葵息影沪滨,专心网罗文献,创办文史专门图书馆,名曰合众。一九四一年春,叶景葵以《读史方舆纪要》稿本全书捐赠,写下一篇三千字跋文,叙其发现、考订及收藏经过。

题跋云:“距今十六七年前,杭州抱经堂主人朱遂翔告余,在绍兴收得《方舆纪要》稿本,因虫蛀不易收拾,愿以廉价出让。余嘱取来,则故纸一巨包,业已碎烂,检出首册,见旧跋与陶心云年丈跋,均定为顾氏原稿,以七十二元得之。灯下排日整理,剔除蠹鱼蛀虫,不下数百,排列次序,残缺尚少,乃觅杭州修书人何长生细心修补,费时二年,费款二百元,于是完整如新矣。”

对稿本考订过程中,《禹贡》杂誌为此展开讨论,吸引很多学者参加。《禹贡》及禹贡学会,为史学大师顾颉刚一手创办,旨在宣导中国歷史地理学研究,“救国之道千端万绪,而致力于地理,由认识国家民族之内涵,进而谋改造之方术,以求与他国方驾驰骋于世界,固为其最主要之一端也。”

顾颉刚是苏州人,康熙帝誉其家族为:“江南第一读书人家”。顾廷龙是颉刚族叔,精通古籍版本目录之学。此时,顾廷龙任职燕京大学图书馆,加入禹贡学会,叶景葵多次与他通信讨论,函札六通载入《禹贡》四卷九期,?重指出:“此书问题,在朱墨笔增删改定处;……凡古今沿革变迁及山川考证,颇多校改,皆极有关系之处,所改又均胜于原文,此最宜研究者也。”这些话可与书跋语相印证,盖意在说明此稿本实为重修本也。

一九三五年春,叶景葵携十馀册稿本抵北平,请禹贡学会钱穆鉴定。钱穆认为,须照校一过,方易研究。两人约定南北分校,校后互易,以期迅捷。叶景葵归沪后即自校《北直》数卷,钱穆校后致叶景葵书云:“就已校出之优点言,决为顾(祖禹)氏原稿。”

绣本堂的修復技艺

《读史方舆纪要》稿本得以存世,精湛修復技艺是“续命汤药”。修復人何长生是我的祖父,杭州绣本堂传承人,享有“修书圣手”之美誉。

古籍修復是中国一项古老的传统技艺,萌芽于魏晋,完善于隋唐,昌盛于两宋,延续发展至今,有不同流派之分。古人周嘉胄《装潢志》云:“良工须具补天之手,贯虫之睛,灵慧虚和,心细如髮。充此任者,乃不负託。”北齐颜之推《家训》亦云:“借人典籍,皆需爱护,先有缺坏,就为补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

光绪年间,我的曾祖父何清照携家人,从绍兴迁居杭州,在清河坊开设绣本堂书肆,以古籍修復技艺闻名当时。待修古书,或虫蛀,或鼠啮,或水湿,或焦脆,或霉烂,千疮百孔,黏结成块,经祖父精心修治,均能起死回生,可谓巧夺天工。

曾祖父壮年病逝,绣本堂惨遭焚毁,祖父放弃旧书经营,专司补书业务。《读史方舆纪要》稿本修復之时,祖父刚过而立之年。

杭州抱经堂主人朱遂翔,绍兴人,年长祖父两岁,杭州文元堂学徒出身。从学徒习艺到创业开店,终至藏书满楼,由书贾而为藏书家,时人视其与北京琉璃厂孙殿起,为书肆业南北翘楚,合称“南朱北孙”。朱氏与祖父交谊甚厚,抱经堂手抄、刻印书籍均由祖父装订。

祖父少年时结交蒋家长孙蒋赓声,二人笃好古籍,彼此意气相投,互相称兄道弟。蒋赓声出身杭城望族,祖父蒋海筹经商,开设蒋广昌绸庄,其织品无不精妙,为杭州织造局选用,入贡清廷,声誉鹊起。光绪年间,在全国各大商埠设有分号,产品远销南洋,极一时之盛。民国以后,在杭沪两地创办绸厂,积资三百万元以上,人称“蒋半城”。

蒋赓声为蒋海筹长孙,其叔蒋抑卮早年师从章太炎,东渡日本留学。一九○七年,为适应路款收支,蒋抑卮负责筹建浙江兴业银行,成为最大股东,后推举叶景葵为董事长。二人锐意革新,开创“浙兴”全盛时期。蒋家斥资买下胡雪巖故居“芝园”,其中亭台楼阁,花鸟鱼池,美妙绝伦,是杭州最精緻的园林之一。

创建上海合众图书馆

古城杭州,东南形胜,文化发达,乃私家藏书汇集之地。光绪年间,丁申《武林藏书录》题识中谓:“武林为浙中首郡,天水行都,声名文物,甲于寰宇。士多好学,家尚蓄书,流风遗韵,扇逸流芳。”

叶景葵浸淫江南藏书之风,卷盦藏书多稿钞校本。

抗战烽起,江南凋敝,民生维艰,故家藏书纷纷散出,日美等国乘其时会,力事搜罗。叶景葵深感忧虑,一九三九年偕张元济、陈陶遗等,在上海创办合众图书馆。叶景葵捐募基金二十万,在租界购地建楼,首将藏书悉数捐赠,力邀顾廷龙南下主持馆务。

顾廷龙回忆文章记载:“或劝以叶氏为名者,公谓图书馆当公诸社会,将赖众力以垂久远,不宜视为一家之物,不许。”“合众”以保存国故,维护文化命脉为己任,朋辈回应,捐书日众,如蒋抑卮捐献凡将草堂藏书,张元济捐献嘉兴先哲遗著,顾颉刚捐献近代史料,李宣龚捐献近人别集,叶恭绰捐献山水寺观志等,藏书达三十万册,实为中国现代藏书史上三大壮举之一。

上世纪四十年代,国内战争,经济动盪,旧书业遂显艰难。建国以后,何家失去世居老宅,家中许多资料未能留存。祖父寄居孔庙,生活窘迫,给浙图做一些外包活计,报酬少得可怜,靠变卖字画收藏度日。

蒋赓声伸出援手,四处奔走,现存一通函札云:“长生兄鉴:兹有上海梵王渡路华东师范大学之图书馆,有书多种需要修补,已由叶揆初先生所创办之合众图书馆,顾馆长推举吾兄,未知台意乐就否?如若有意,该方嘱先问明每月需要薪水若干,请即示知,以便转告。因该方要先问薪水,然后定夺。至于饭食,该大学有职员甚多,想无大殊,惟一榻之宿因转辗未曾问及。该大学范围甚大,谅可想有办法。万一必须外宿,未知有否。令亲戚家可借一榻之地?此事容后与该方商谈是也。专此敬请大安并候回音。蒋赓声谨感。一九五三年四月廿七日。”

是年七月,华东师大图书馆覆函云:“兹附还叶揆翁之函,希另行设法为荷。”据此可知,叶景葵与祖父有通信往来,此札当是讨论《读史方舆纪要》稿本修復情况。祖父竟将此函寄出,可见其盼望之殷切。

顾氏稿本影印出版

“合众”创办十馀年来,物价飞涨,举足惟艰,各项经费均由叶景葵独立筹措。一九四九年四月,叶景葵逝世后,经济来源断绝。董事们联名函向沪、港两地,与叶氏有旧交者劝募之,才得以维持到一九五三年六月捐献国家。两年后,更名为上海市歷史文献图书馆。次年,扩建书库,增加人员,开放公众阅览。

据父亲回忆,一九五六年初,祖父收到顾颉刚来函,询问能否去上海市歷史文献图书馆工作。可惜,此札亦不存。是年四月三日,该图书馆来函云:“兹寄上预交修书费伍元正,请查收。希望你能准时来沪为盼。”这一年,祖父已年届六十。

一九五七年春节,祖父身体不适,返沪确诊为胃癌,病重归乡。祖父辞世前一个月,图书馆来函六通,殷殷关切话语,总不忘寄上报销的医药费。图书馆最后一封来函云:“胡阿四同志:您好,上次您来我馆,对您的照顾是不够周到的,请您多加原谅。今将埋葬费所差部分肆拾元三角陆分寄上,……请查收为盼。望您多多保重身体。”祖母赴上海,又领取一笔抚恤金。祖父生前用过的修復工具,留给了图书馆。

把古籍修復纳入古籍整理,是顾廷龙的独到见解。《古籍整理二三事》一文中,他写道:“古籍整理工作中,修补古籍是第一步。……应该把培养古籍修补人才列入规划。”一九九二年一月,顾廷龙患胃癌,在上海华东医院做胃切除手术,撰《读史方舆纪要稿本序》。

一九九三年,恰逢上海图书馆成立四十周年。是年十二月,馆长顾廷龙致弟子沈津函云:“贱躯尚可维持,但年逾九十,不耐久劳。可喜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稿本业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景印问世。我算解除了一件心事。”六十年光阴荏苒,顾氏稿本化身千百,嘉惠士林,叶景葵生前夙愿终于得以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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