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 智合,作者 / 吴梦奇

06:00P.M. 下班

驱车离开地库,汇入主干道时,我偏过头看了眼高耸入云的办公楼——这座陆家嘴的地标,此时正灯火通明。当然,也包括自己律所那一层。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早下班了,如果不是关系要好的大学同学小王说有要事相谈,我可能还会接着加上三四个小时班。托此前项目堆积的福,疫情后的律所又恢复了全速运转。尤其最近金融与资本市场部又承接了好几单大项目,律师们随之变成了一根根上紧的发条,定好的部门团建自然也是遥遥无期,已经鸽了整整404天。

繁华的陆家嘴,常常让置身其中的人有种不真实的错觉——全国47万律师,上海只占不到6%;上海26000多名律师,我不过是沧海一粟。高昂的生活成本,自执业起便未有丝毫减少的竞争压力,都是上海光环下的隐性包袱,但我最终还是选择了留在这座城市。

也不是没有别的选择:论资源,北京当仁不让;论新锐,大湾区满是机遇;论生活,成渝大概是更好的选择。为什么是上海?我想过,但没得到答案。大浪淘沙,能留下的终归是少数,见惯了人来人往,我只知道,这片名为“魔都”的沃土仍会凭借与其他城市完全不一样的魅力,继续吸引一批又一批年轻律师的到来,浅尝辄止,或是乘风破浪。

我驱动座驾,融入了晚高峰的车流。

07 :50P.M.会友

火锅正在沸腾,虾滑在红油里不断翻滚。我盯着深色玻璃台面上自己似乎又有所上移的发际线,稍稍有些愣神,缩了缩手没有动筷。

“时代变了,”小王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我,夹走了最后一片肥牛,“百吃不胖的你也开始有所顾忌了。”

“项目扎堆,儿女又嗷嗷待哺,这压力搁谁不胖,下巴都分层了。”我陈述事实,虽然听起来有点像是自嘲。

“得了,老二老三不也先后成家了,他们可没你过得滋润。”小王毫不犹豫地拆台。

和他一样,老二老三是我研究生时期的舍友。毕业后,老二去了深圳某大所打拼,此后辗转了几家律所,今年也算是初步稳定下来,开始步上正轨;老三则选择回到家乡成都,在当地一家小所安顿了下来,虽然业务不多相对清闲,但收入也自然不怎么可观,只能说是堪堪够用。

同寝室四个人,也就剩下我和小王还留在上海。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早早找好了事业单位,一切顺风顺水,而我则经过重重筛选得以留在一家本地大所,成了一名资本市场律师。

“上个月老二联系我的时候,还提到挺羡慕在上海执业的你,业务机会更多不说,上海律协还专门发了公告把会费砍到了1000块钱,比起还停留在2000档的他,四舍五入就憋出了‘一大笔’私房钱。”

我嘴角抽了抽,虽然听出话中的消遣,脑里却不自觉地冒出前两天刷到的新闻:上半年上海实到外资逆势增长,市政协也忙着重点推进营商环境优化改革——对资本市场律师而言,这意味着更多的业务机会,和更多压力。

“光看业务机会,不看工作压力。他怎么不说老三回了成都,每天正儿八经地朝九晚五,日子那叫一个舒服。”我举起酒杯,和小王轻轻碰了碰。

小王则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老三清闲是清闲,但你也知道,这小子不止一次抱怨所小业务少了,他当年背金融法可比我俩熟多了,如今你成了团队的骨干律师,他却被杂七杂八的业务养成了当年最不想做的‘万金油’。”

“我辞职了。前阵子律所的offer到了,我打算从头开始,去做个实习律师。”他接着抛出一枚重磅炸弹。

“为什么?”虽然自认很了解他,我还是有些不解:在这个当儿放弃稳定出来闯荡,可不是一件一拍脑门就能决定的事。

“想通了,单位温吞水式的养老生活终究是不适合我。”这倒确实符合他的性格,“再说了,还能有比上海更适合从事律师的城市么?趁自己还有条件,赶紧搏一搏。”

我想了想,虽然后半句不敢苟同,但上海在这方面的优越似乎确实无从辩驳。尤其在自己从事的资本市场领域,上海的地缘优势、商业氛围和从业环境,见过的其他城市同领域同行没有不表示羡慕的——这也是自己这几年,从新人到资深律师的亲身体会。

“祝成功!”既然他已经决定了,我也没有发表更多意见,律师这行,个中滋味如人饮水。

他微微一笑,倾了倾酒杯。

09 :15P.M. 结项

酒足饭饱闲聊后,车是开不了了,我找了个代驾送自己回了家。嘉定边缘,临近市区,虽偏了点,但三室一厅刚刚好能满足四口之家的未来预期——这也是和妻子奋斗数年的成果。

送走代驾司机,我倚着单元楼门前的路灯蹲坐下来,摸出打火机点了根烟。

兜里的手机震了震。划开微信,主管合伙人正在群里发表感言:“明天项目就正式结项了,圆满收官。这一年多,各位辛苦了!”

与这则消息一同出现的,是聊天截图里客户满是溢美之词的赞誉与褒奖。

这宗律所承接的大额A股IPO项目,几乎挤干了团队上半年的所有工作和休息时间。有实习生顶不住压力选择离开、担子全压在骨干成员身上的至暗时刻,也有正式敲锣那天团队坐在走廊“相顾无言泪千行”时如释重负的成就感。

调出键盘,感言和表情包一行行刷屏而过,犹豫间,我瞟到屏幕上方飘过的几条私聊信息。

两条来自主管合伙人:

“晚点你把项目资料整理下,下周例会做个汇报。”

“还有,准备下相关材料,下个月申请二级合伙人吧,我已经和行政部说过了。”

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冷范。我摇摇头,稍稍有些感动:自己从进所起就跟着这位主管合伙人,也知道平日严谨到近乎苛求程度的他,背后是遮不住的古道热肠。

最后一条则来自团队里刚进来没多久的实习生:

“辰哥辛苦啦,感谢这两个月的提携和帮助,以后一定继续加油,争取更好地完成任务!”

这名实习生踏实肯干,很有潜力,在同事们口中的评价都还不错。刨去王婆卖瓜的因素,倒确实让我联想起自己刚进所时的经历与感受:带教合伙人们平素神龙见首不见尾,但私下里其实给了他很多照顾;同事们平均素质很高,合作起来相当顺畅,也会有意识地给还是新人的自己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所里培养体系科学有效,多次直接参与大型项目的经历令人获益匪浅,也让我渐渐在专业上和昔日同窗拉开了身位;律所丰富的文化交流活动和科学完善的关怀体系,则让我快速融进了团队,并意外收获了一份爱情。

熬过了前期的“迷茫”,如今,我也算是真正在资本市场领域扎下了根。5年,弹指一挥间,律所之外,我也从律所、律协的专业化建设中收益良多——虽说没直接因此在专业层面突飞猛进,但不得不说,和顶尖同行们的交流确实十分增长见识。

此外,行业里丰富的活动、教材和各类便捷服务,也都实实在在让执业与生活省了许多麻烦。当然,其他城市未必没有类似的会员福利,但从朋友圈晒的日经贴点赞数来看,魔都还是毫无悬念地碾压了其他地区的同行们。

想了想,还是在输入框里键入了平常惯用的回复。多说无益,既然受了律所和行业的多番提携,以后就更努力地加以回馈吧!

11 :00P.M. 夜谈

夜深了,撑着打架的眼皮料理完项目工作,我伸了个懒腰,灌下了杯里尚存余温的茶水,注意到了手机屏幕上的息屏消息提醒。

3个未接来电,联系人是父亲。

看了看熟睡的妻子,我带上房门走上阳台,从前和父亲吵完架摔门而出的片段又突然闯进脑海里。怔了半晌,我深吸了口气,还是拨通了电话。

不知不觉,已是在上海的第9个年头了。求学3年,工作5年,城还是这座城,我却从一个彻头彻尾的“外地人”,变得逐渐“上海”起来,有时也能飙出几句地道的上海话,让初来乍到的外地客户一度误把我当成本地“土著”。

日复一日的生活,也已经适应了这座城市独特的节奏——忙的时候是真能忙成狗,为数不多的空闲时分,自我调剂的选择也足够丰富。虽不能说完美,但却和自己有着不错的契合度。

三十出头,我不敢说自己有什么深耕行业、服务法治的理想,但回顾过去,却又似乎冥冥有所注定:22岁,和希望自己安心公考的父亲吵了一架,随后孤身来到上海读研;26岁,又拒绝了舅舅安排好的国企职务,留在上海从零开始打拼。也因此,和父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有间隙。

当然,结果是好的,业有所成,多少取得了父亲的认可,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提回乡的事,而我也在奔波劳碌中逐渐理解了父亲的难处与期望,主动化解此前多年的误会,年初终于成功说服父母,等个假期一块来上海看看。

如果不是疫情的关系,现在应该已经成行了。我叹了口气,电话却接通了。

父亲听起来有些高兴,告诉我县里的公文已经批下来了,以后会给律所和执业律师提供专门奖励和专项补贴,大伯家那个听了我建议学法的孩子,以后至少不愁饭碗。

我哑然失笑,脑里不禁飘过法律圈人尽皆知的八字箴言:劝人学法,XXXX。

顿了顿,父亲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惆怅和小心翼翼:“当年我也许不该对你的选择横加干涉,如果不是你自己坚持,可能就不会有今天你取得的成就。”

喉咙忽然有些干涩,我张了张口,却没有憋出一个音节。

想宽慰宽慰父亲,或是扯开话题,却不知从何说起。

“不过,”父亲话锋一转,“上海确实是个充满魔力的城市,巨大的压力背后,也是巨大的机遇。我和你老妈也很高兴,能够看到你抓住这一机遇。”

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这么正式地认可自己,我一时有些愣神。

“上海现在是低风险地区,下周,你和我妈一块儿过来看看吧!”我暗自盘算,下周还是先请个年假吧,把老两口接过来好好转转,“你俩一定不知道孙子孙女都长多大了。”

“好啊,争取让咱家再出两个小小律师。”

挂了电话,我点开了订票APP,万千思绪却仍在翻涌不息。这座城市看着自己一步步成长起来,未来,也会继续记下更多的故事。

08 :05A.M. 明天

闹钟准时响起。揉了揉因宿醉多少有些发疼的脑门,我依稀想起了昨晚毫无节制的对灌。

“实话讲,我有点后悔,毕业那会没当律师。”记得最后一次碰杯时,小王忽然盯着我来了这么一句。

“如果当时和你一块进律所,我怕是离合伙人也不远了,而不至于搞成今天这样,三十好几,碌碌无为。”

“也许,在上海,我是应该给自己一个机会。”从他闪烁的眼神里,我似乎读出了什么。

不过都是昨天的事了。摇了摇头,稍稍消除了醉意,我抓过手机划开朋友圈——第一条便是小王晒的新图:靠墙的工位上,蓝底的申请律师执业人员实习证正反射着柔和的光。

配文也很简洁:“32岁,在上海,我选择成为一名实习律师。”

为什么是上海?

这答案,好像也没那么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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