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圖:張澤紅 馮婧

新冠疫情期間,美國內布拉斯加州,一間名爲“世界”的劇院臨時關閉,入口處掛上標識“世界暫時關閉了”(The World is Temporarily Closed)。

一間名爲“世界”的劇院因疫情臨時關閉。Edwin Hopper 攝,圖片來自Unsplash

暫時停擺的還有全球產業鏈。曾有中國的外貿商人這樣描述自己的“上下半場”,上半場“震中”在國內,工廠停產;後半場,產能恢復了,但海外訂單幾乎清零。而隨着疫情升級,一些國家發現,在口罩、呼吸機等關鍵醫療設備的採購和生產上,全球化無法應急。

早於疫情開啓的中美貿易摩擦仍在繼續,保護主義抬頭,全球化會就此“終結”嗎?

這並非人們第一次對全球化產生質疑,在全球產業鏈愈發複雜的今天,風險也難以預期。新冠疫情緩和之後,全球化會出現哪些轉向?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市政廳採訪了上海全球城市研究院院長、上海市經濟學會會長周振華。

澎湃新聞:新冠疫情帶來了不少次生危機,一些國家出現了保護主義抬頭,很多人認爲,這意味着全球化的倒退,這其中是否存在誤讀?

周振華:最近大家聽到很多類似的討論,“逆全球化”、“反全球化”,甚至“全球化的終結”,確實,全球化的走向影響着企業、產業、城市乃至國家,它涉及重大的戰略研判問題。

或許,我們可以回望全球化的歷史。比如在殖民時期,全球化的推動者是國家。這種以國家爲主體的貿易一直持續到上世紀,發達國家出口工業製成品,第三世界國家則主要出口能源和原材料。

但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之後,全球化的主體開始發生變化,跨國公司的角色愈發重要。產業內貿易和企業內貿易逐漸佔主導,跨國公司在全球範圍內進行資源配置,佈局全球產業鏈。由此,全球化得以深化,從單純的工業製成品、金融拓展到更多領域,特別是服務貿易。根據世貿組織數據,2005至2017年間,全球的服務貿易增速已經超過了貨物貿易。

從歷史軌跡上看,全球化的主體已經發生了轉變,國家能在多大程度上影響全球化的進程,這是我們需要思考的問題。目前圍繞全球化有諸多疑問,比如中美貿易摩擦,以及一些國家採取的保護主義姿態,但跨國公司的內驅力並未改變,他們仍會在更大的空間範圍內追求資源的高效配置,這是全球化的本質。

澎湃新聞:全球化的大趨勢仍會繼續,但一些產業鏈會調整空間佈局嗎?

周振華:實際上,空間佈局的調整早在2008年金融危機後就已經開始了。某些產業一定是在全球範圍內離岸佈局產業鏈的,比如飛機制造。但有的產業可以實現區域化的近岸佈局。

區別在哪裏?過去,跨國公司會在全球範圍內尋找成本最低處,兩頭在外,加工貿易爲主。但經濟危機之後,他們在佈局和選址時,成本不再是首要因素,更多考慮的是一個地區的潛在市場規模和產業配套能力。

從跨國公司角度,將產業鏈收縮在一個區域內,可以減少風險,畢竟產業鏈在空間上拉得越大,就越脆弱,一個環節出了問題就會影響整個行業。比如2011年日本大地震就影響了東芝的一家芯片工廠,下游產業斷了供貨,全球芯片價格也受到波及。本次新冠疫情期間,很多全球產業鏈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響。收縮產業鏈也可以降低運輸成本,2008年以後很多行業在慢慢恢復,但航運、造船業一直沒能完全恢復,一個原因就在於全球性的運輸減弱了,區域性的運輸反而增強了。

是全球離岸還是近岸佈局需要看具體的產業,比如食品、製藥、傢俱、集成電路等可以實現近岸佈局,因爲從研發、生產到銷售都相對集聚。但有些產業無法完全退縮回某一塊區域。

跨國公司之外,國家的影響力依然存在。新冠疫情期間,一些發達國家發現,從口罩到呼吸機,一些關鍵的醫療設備和防護材料需要臨時從全球採購,這也會促使人們調整全球產業鏈佈局。

澎湃新聞:疫情和貿易摩擦會加速這種轉變嗎?

周振華:我們的預判是這樣,更多跨國公司會考慮近岸佈局。

爲什麼跨國公司幾十年前要全球佈局,現在轉而考慮區域化?因爲當時的條件不成熟,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大部分的第三世界國家還沒有製造能力,不具備在區域內佈局產業鏈的基礎。“亞洲四小龍”,和後來成爲“世界工廠”的中國,都受惠於加工經濟,是離岸產業鏈的一環。現在,新興經濟體成長起來了,經濟水平和製造能力都有了大幅提升。

如果轉向近岸佈局,對中國而言,一定會出現一些產業的撤離。比如,一些面向北美市場的公司會選擇將製造基地放在墨西哥,而面向歐洲市場的就在歐洲範圍內選址設廠。而在亞洲,印度和東盟都有可能承接一部分生產力,當然最初這些地區的生產規模可能並不大。

最大的挑戰在於,中國能否在這輪調整和轉向中找準位置。

我前面提到,跨國公司看重潛在市場規模和產業配套能力,這塊中國有優勢。印度的潛在市場也很大,但產業配套能力和基礎設施條件等還不夠。

過去的離岸市場中,中國位於全球產業鏈的下游,目前是中國嘗試產業鏈升級的機遇。

澎湃新聞:區域化產業鏈佈局爲何能成爲中國產業升級的機遇?

周振華:看資源配置能力,在產業鏈上的提升意味着有更大能力實現資源配置。

以上海爲例,截至2019年10月底,上海累計引進跨國公司地區總部710家(其中亞太區總部114家),研發中心453家,他們看重的是中國的潛在市場。但現階段,這些地區總部大多做的是協調工作。

隨着近岸佈局,區域總部的能級會有所提升,爲了在區域性的產業閉環中佔據主導位置,其權能、功能、職能都會發生改變。全球化是既分散又集中的,生產是分散的,而控制、管理、協調功能會集中在某些點上。

上海提出要打造卓越的全球城市,我認爲關鍵就是要提升它在全球化中的戰略性功能。

貿易的核心在於結算清算,亞洲範圍內,這塊主要集中在中國香港和新加坡。

金融也同樣,不論是債券市場、匯率市場,還是期貨市場,需要考察的並不只是它的交易規模,而是有沒有定價權。單純擴大交易量並不意味着在全球產業鏈上佔到優勢地位。

作爲國際航運中心,上海的集裝箱吞吐量已經是世界第一了,和排在第二位的新加坡拉開了距離。但航運產業鏈裏細分,高端的部分在於航運服務業,不是一般的貨代、船代,而是在航運金融、海事服務、船長培訓等等。

澎湃新聞:這對一個城市的營商環境提出了更高要求?

周振華:中國的城市現在都開始重視營商環境了,但目前看來這都是比較基本的要求,想要成爲區域性產業鏈的核心,意味着城市需要提供更多功能。

我們在一些研究中也接觸了一些跨國公司的區域負責人,他們很看好中國市場,但也會談及面臨的一些具體問題,比如信息、人員。

以上海的臨港新片區爲例,我個人認爲,它有條件實現這些功能,比如離岸貿易、轉口貿易、離岸金融等,這些才能吸引到真正能級提升的跨國公司區域總部。但如果只是把新片區看成傳統的開發區,僅僅滿足於在GDP上“再造一個浦東”,並不意味着實現了功能提升,這不利於在產業鏈區域性佈局中佔據主導位置。

應對未來可能的轉變,上海想要建設卓越的全球城市,任重道遠。也要有危機意識,東京、新加坡已經在“搶人”了,他們開出了利好條件,希望吸引跨國公司的區域總部入駐。

澎湃新聞:如何看待最近熱議的“雙循環”?

周振華:雙循環是應對未來的策略性思考。

首先是對內大循環,我的理解是,不能把內循環當作一個完全封閉的系統,中國經濟已經成爲世界經濟不可或缺的一環。

對內大循環需要進一步擴大內需,中國的市場潛力還沒有被完全挖掘出來,一些中等收入者已經有了一定的支付能力,但還沒有轉化爲現實購買力,形成成熟的消費市場。

當然也需要給予人們對消費和市場的信心,這裏有很多結構性因素,人們不敢消費的一個原因就在於對未來預期的不確定,我們需要繼續解決養老、醫療、教育等方面的結構性問題。

雙循環層面,需要繼續深度參與全球產業鏈的離岸部分,也有近岸區域性市場。以上海爲例,長三角一體化和臨港新片區的設置在大方向上都很精準,但具體的操作和把控仍然存在不少挑戰。

區域化仍是全球化的延續,對中國而言,機遇與挑戰並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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