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編說

祝諶予是我國著名的中醫學家,師從於“京城四大名醫”之一施今墨先生。其夫人施越華女士爲施今墨先生的長女。50年前,作者祝肇剛有幸在父親祝諶予身邊抄方侍診,成爲中醫傳承“師帶徒”的直接受益者。一起聽聽這段故事。

祝肇剛與父親祝諶予(左)

我的學生問我:“老師,現在提倡中醫師承,您出身中醫世家,您父親祝諶予先生是怎樣教您的?”這要從50年前說起。

1970年“文革”中期,人們心情壓抑,患病者日增。當時醫院不能正常診治患者,許多親友只好藉口來家串門,在父親回家喫完晚飯後,求醫診病。因特殊原因,父親手抖書不成字,診畢開方時父親口述,我抄寫方子,我即成爲父親身旁第一個跟師侍診者。後來親友口口相傳,“祝老晚上在家免費看病”的消息不脛而走,鄰居及其親朋好友也加入看病之列,患者羣日益擴大。我大妹、妹夫也加入侍診抄方的行列,我們白天工作,晚上侍診,遂成慣例。

最初由於我不熟悉中藥,寫處方時父親耐心地一味一味教我寫中藥名稱,第二天我再根據中藥書一味一味地核對性味、歸經、主治、用法,日積月累,我逐漸能夠順利寫出父親口述的藥名,並瞭解其藥性及功效。父親還給我指定需要學習的教材和中醫典籍。隨着中醫理論的學習,我對中醫理解逐漸深入,診病時父親說出方名,我就可以迅速寫出全方。白天我結合方劑的學習,不但瞭解書中方劑的主治用法,而且知道了父親善於活用方劑、化裁方劑,做到一方多用、古方今用,擴展了藥方的使用範圍,同時也學到了診病的技術和治療方法。

這期間,我先後參加了協和醫院西醫學習中醫班第三期的學習並在公安醫院實習;在西苑醫院方藥中教授研究生班旁聽;在北京中醫學院(現北京中醫藥大學)學習;以及中國中醫研究院(現中國中醫科學院)舉辦的中醫理論進修班學習,同時畢業於北京中醫學院。後又在父親的指導下研讀了中醫學家施今墨及父親的多部醫學專著,對父親用方思路有了深入的瞭解。以後父親再問病時,我便能心領神會提前將藥方寫出,父親只在診完病後審方時加幾味藥即可。

父親看病始終堅持對患者“來者不拒”。晚上來看病的人越來越多,爲了讓父親能早些休息,我寫方也越來越快。有一天父親接過我寫的方子,看過後並不簽字,而是用顫抖的手用力描清楚我寫的藥名,同時對我說:“你字寫得潦草,遇到藥店店員不認真,抓錯藥,患者病情會加重;遇到認真的店員,讓患者回來問醫生,也耽誤患者喫藥。其實只要你仔細一些,每個字寫清楚,就能減少別人不必要的麻煩。”父親的話讓我自責,也深深印在我的心裏。此後我總是認真寫好每一味藥名,並且以父親對我的嚴格要求,也要求我的學生“一定要心中有患者”!

父親在我寫方時會問,爲什麼會用這個方子?或者開方時直接說這兩味藥你選一個寫上,說說爲什麼選這味藥。於是我會說出我的想法,父親有時會給我補充,有時則露出滿意的微笑。父親說過:“你跟我學什麼?如果學方子,書裏有的是,成千上萬。你要學的是我的診療思路,要知道針對什麼患者用什麼方子,如何加減化裁。”以後我獨自臨診時,才逐漸理解了父親帶診時的良苦用心:這是父親考我的思路和對藥性的理解,讓我形成正確的診斷思路。父親不要求我開方與他一模一樣,只要求開出的方子在定位、定性、定量方面沒有大出入,因爲這符合中醫宏觀又準確的治病特點。

在我熟悉了方劑、中藥藥性及歸經等基礎知識後,父親開始教我摸脈,他每摸完患者的脈後說出脈象就讓我摸,漸漸地我知道了什麼是沉、浮、滑、澀……後來父親摸完脈後不再說脈象而是讓我說,實際上是在手把手教我、考察我,也是對我的信任。一次,父親的一位醫生朋友從新疆來訪,知道我隨父親學醫很高興,問我:“你摸脈嗎?”我說我父親摸完脈就讓我摸。他讚許地說:“這樣纔好,要知道,不摸過一千個脈,你連滑脈、弦脈都分不清!”這是千真萬確的,我開始摸脈時只感到脈搏跳動,成千上萬的脈摸過後,指下能感受到患者氣、血、虛、實,情緒的喜、怒、哀、樂,其間再加上恰當的問診,就能做到醫生與患者良好的交流。所謂“心中了了,指下難明”,這種感覺只有醫生自己才能感到,但難以用語言描述清楚,只有師父摸完脈學生再摸,經無數次重複後學生才能獲得一些感覺。

有時父親臨時開會很晚未歸,家中沒有電話,不知道何時能回來,在家等候的患者就說:“小祝大夫給我看看吧。”我憑藉對父親診治思路的理解,在上回父親開的處方上加減幾味藥,患者服後反映不錯,我很高興,父親知道後也很滿意。以後遂成慣例,每逢父親出差或開會未歸,我就替父親給患者診病,而患者也心悅誠服地信任我,於是我順理成章地承襲了父親看病的衣鉢。父親從協和醫院退休後,各處醫院、門診部紛紛請父親坐診。有時父親臨時有事,就叫我或大妹代他出一次門診,患者信任我們,來者仍然門庭若市,很少有退號者,我們也逐漸在單位成爲小有名氣的中醫。

回顧我學醫的過程,實際是遵循了中醫傳承“師帶徒”的方式。父親說過,學習中醫的最佳捷徑就是跟師抄方。我現在更深刻地理解,父親開出的每一張處方,都是他幾十年臨牀經驗的總結,是父親研習中醫的精華所在。父親所引用的經典章句,是經其理解、消化,在臨牀中驗證並加以提高,再用來指導實踐的真知,我是直接的受益者。

我在學中醫辨證時,有六經辨證、三焦辨證、臟腑辨證、衛氣營血辨證、氣血津液辨證等,對於在臨牀時該用哪種辨證方法茫然不知所從,遂請教父親。父親講,你看用哪個合理、哪個講得通就用哪個,不必牽強附會。一句話使我茅塞頓開,豁然開朗。以後我在臨牀中,外感病多選用六經辨證,時令病發燒、出疹子多選用衛氣營血辨證,內傷病多從三焦辨證、臟腑辨證、氣血津液辨證去考慮。

父親對於中醫理論及經典書籍,既重視又不迷信。他常說:“臨牀實踐是檢驗中醫理論的標準。”他教給我的中醫理論,都是他親自用過或別人用過指導臨牀實踐確實有效的理論。如《金匱要略》原文“夫心下有留飲,其人背寒冷如掌大。”此條文爲有症無方。另一條原文“心下有痰飲,胸脅支滿,目眩,苓桂術甘湯主之。”此方原來用治太陽病誤用吐、下之法治療,致使胃陽受傷,不能運化,水飲內停,而出現心下脹滿或有振水聲、或有水氣向胸部上衝、或水氣矇蔽清竅而頭眩、或背部一塊寒冷、或胸脅支撐脹滿等症。父親將其合二爲一:“心下有水飲,背後寒涼如掌大,苓桂術甘湯主之。”我臨牀診治過某更年期婦女,高血壓、頭暈、眠差、納差不思飲,喝水後感覺水停在心口並有振水聲,與之相應在後背有手掌大一塊地方,冰冷不適,暖則舒服。我想起父親的教誨:“心下有水飲,背後寒涼如掌大,苓桂術甘湯主之”,於是就用四味藥“茯苓、桂枝、白朮、甘草”治之。患者服下後立刻舒服,水停心下消失了,後背也不涼了,血壓穩定,飲食正常,睡覺安穩,患者自己都不敢相信區區四味藥,藥價不過幾元,竟然解決了多年困擾。類似這樣的實例數不勝數。

多年來,我就是在隨父侍診中耳濡目染,在父親“潤物細無聲”般的教導下,習得了父親的診治思路、人品、風格,成爲一名能爲患者解除病痛的中醫。

編輯 | 徐婧

審覈 | 馬駿 白曉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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