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倪 文

編輯:江 嶽

01、戰士

榮譽又一次加身:今天,鍾南山被推舉爲共和國勳章建議人選,以表彰在抗擊新冠疫情中作出貢獻的模範人物。

鍾南山不是神。

他84歲了,儘管擁有學生時代就顯露的體育天賦,加上多年健身,他看起來總是精神奕奕,但1月18日那趟從廣州前往武漢的列車上,他滿臉疲憊靠在座椅上閉目養神的照片,還是向世人提醒了他的年齡。

圖:鍾南山在從廣州南站出發,開往武漢的高鐵上

鮮有人能逐字說出他在這場戰役中的官方身份:國家衛健委高級別專家組組長鍾南山終究是老了。

而人類永遠無法徹底擺脫瘟疫。正如加繆在《鼠疫》中提到的,它總會捲土而來。如果下一場疫情到來時,人們該指望的,是下一個鍾南山,還是機制?

所有人都信他的話,“鍾南山說能動,才能動”的戲謔,足以說明一切。

他的幾次表態,成爲戰役的關鍵性節點。

1月18日,他說,“沒有特殊的情況,不要去武漢”。有人由此嗅出危險的信號,於尋常的春節繁忙中,增加了一絲警覺;

1月20日,他說,“肯定有人傳人的現象”,“無特效藥”。14位醫護人員感染的消息首次經官方披露,他還給出建議:“現在能不到武漢去就不去,武漢人能不出來就不出來”。

警報由此拉響。

23日,武漢正式封城,一場牽動全國的艱難“戰疫”拉開帷幕。

當武漢地方政府的慌亂在疫情中暴露無疑時,鍾南山被神化了。在涉及醫學的關鍵信息披露和防護建議方面,他儼然成爲唯一靠譜的信源。

當一個個體的公信力超越一個體系,這不正常。17年前如此,17年後還是如此,這更不正常。

鍾南山在67歲那年首度成名。35歲才成爲醫生,43歲纔出國留學,大器晚成似乎是他的標籤。不過,2003年4月12日,當他坐在那場爲世衛組織官員和中外記者舉辦的發佈會上時,年齡反倒成爲他的優勢——他無需爲前途而過於畏手畏腳。

他選擇了披露真相。

當記者問到“病情是否真的得到控制”,這位醫者在簡短躊躇後終於脫口而出:

“根本就沒得到控制,第一不知道它病源是什麼;怎麼預防不清楚;怎麼治療也沒有很好的辦法。現在還在傳染,怎麼能叫控制呢?頂多叫遏制。”

選擇這一步並不容易。發佈會前一天,他已經收到指令:參與配合,不要講太多。

但更早的決定或許成形於一週之前。清明節當天,他在父親鍾世藩的墓前站立許久,後者亦是醫學大家,培養了鍾南山對醫學的興趣,更教育他要“說老實話,做老實人”。

鍾南山成爲掀開非典蓋子的那個人。

此後,疫情防控進入新階段。4月20日,時任衛生部部長、北京市委副書記因防控疫情不力被免職,整個國家投入了這場“戰爭”。

鍾南山也戰鬥在一線。

當廣東六家收治非典病人的定點醫院不堪重負時,他振臂一揮,“把重症病人都送到我這裏來”。

他與肖正倫等專家研究出了“無創通氣”的治療方法,以增加病人的氧氣吸入量,代價是醫護人員感染風險會增大。在他的親自救治下,危重病人的搶救成功率高達87%。

雙肺全白、被醫院下過三次病危通知書的患者梁合東被鍾南山“從死神那裏拉了回來”。因爲身體被固定,身上又插滿管子,梁合東一度狂躁,想要掙脫,幾個醫生都按不住,鍾南山過來了,確認對方知道自己是誰,緩緩安慰,“你還好,你都不是最嚴重的”。

於絕望之人而言,信心的作用有時候不亞於藥物。

於醫者而言,看得見病,是本事;看得見人,是良心。“我們的重點不是治病,是治病人”,他不止一次這樣告訴自己的學生。

02、知識分子

鍾南山落淚了。

在那段用英文接受的路透社採訪中,他提到李文亮,稱其爲英雄,“我爲他驕傲”。言語間,他難掩激動,一度紅了眼眶。這是醫生之間的惺惺相惜,也是知識分子對吹哨人的致敬。

鍾南山出生在典型的知識分子家庭。

父親鍾世藩是著名兒科學家,1922年考入北京協和醫學院,8年後博士畢業留校任教,1934年赴美留學,回來後出任南京中央醫院兒科主任——他的兒子在此出生,因醫院位於南京鐘山南面,取名“南山”。

圖:青年時代的鐘南山與父母和妹妹

母親廖月琴是父親在協和醫學院的校友,曾經被公派到美國波士頓學習高級護理,後來作爲副院長,參與創建了廣州腫瘤醫院。

然而,與父母學習成長的路徑不同,鍾南山的知識分子之路並不順遂。

兒時,父親在家中建醫學實驗室,用小白鼠做實驗,鍾南山由此對醫學感興趣,並於 1955年考入北京醫學院,即北京大學醫學部前身,1960年畢業留校。

但這些努力都被歷史浪潮所淹沒。4年後,他被派到山東乳山縣搞“四清運動”,與農民共同勞作。1966年,十年浩劫開始,母親自殺,父親工作暫停,鍾南山也被剝去其他社會身份,成爲“反動學術權威的兒子”,被下放去做鍋爐工,每天要鏟幾千斤煤,擔煤幾百趟,晚上還要定期在鍋爐房值班。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1971年。那年,36歲的鐘南山回到廣州,在廣州第四人民醫院當了一名急診室醫生,這是最基礎的科室。

除了家學淵源,當時的鍾南山在醫學方面並無太多過人之處。這是一門經驗科學,一位好醫生的誕生,除了需要學校培養,臨牀經驗的積累也必不可少——而人的一生中學習能力最強、精力最充沛的那十年,鍾南山都浪費在了農地和鍋爐房裏。

他後來用惡補去挽回了這段時光。當學術成績逐漸疊加厚度,從家族繼承而來的知識分子精神,也開始在他的生命中發光。

若說鍾南山的家國情懷與求真精神有十分,大概七分都是源自父親。

全國解放前夕——1948年的某天,國民黨中央衛生署高官一晚連續三次登門拜訪,動員鍾世藩一家撤往臺灣,都被這位時任廣州中央醫院院長拒絕了。他爲新中國保留了一座成熟醫院,次年,他將醫院物資一一清點,安然無恙地移交給了繼任院長。

“父親於1946年從美國毅然回國,是想幹一番事業的。”多年後,鍾南山理解了父親當年的選擇。

1978年,鍾南山與侯恕合寫的論文《中西醫結合分型診斷和治療慢性氣管炎》被評爲國家科委全國科學大會成果一等獎,他因此獲得遠赴英國倫敦深造的機會。

在倫敦,鍾南山不僅在臨牀和學術上皆有建樹,還藉此扭轉了英國學者對中國呼吸衰竭疾病研究的偏見。臨近回國,愛丁堡大學極力挽留他繼續在皇家醫院工作,然而他沒有猶豫,他同30多年前的父親做出了一樣的抉擇:回到中國。

如果這些關鍵抉擇是對勇氣的考驗,那麼,作爲知識分子,尊重事實就是底線。

知識分子應該是社會的良心,是人類要將自己免於重蹈覆轍的人禍、愚昧無知的錯誤之時的最後一道防線。但顯然,太多人已經貪戀並迷失在名利場中,而忘記了立起脊樑是知識分子的基本姿態。

非典之中,講真話的鐘南山得到了一支看不見的“軍隊”——幾億、甚至十幾億人民的欽佩和信服,成爲他的靠山。

他並未居功自傲,該說的話繼續說,該做的事情繼續做。

他是人大代表,每年在“兩會”中都積極獻言。他批評養殖業濫用抗生素,公立醫院醫生不講醫德,“廣東某醫院的一個心臟導管大夫爲病人做冠狀動脈造影,本來問題不到,但是最後給放了五個支架。”

他是中國工程院院士,爲了提醒國民注意防護,會在與央視的連線中直言:“大氣污染比非典可怕得多”。

他也不迴避自己的失誤。2016年,文章《鍾南山院士:別再拿霧霾當玩笑了,它是一級致癌物》在朋友圈裏熱傳。文章並非由鍾南山所寫,但提到他在某高峯論壇發表演講時用到的一份統計資料,“90% 白血病患兒家中曾進行過豪華裝修,每年 210 萬兒童死於豪華裝修。”

他很快發佈聲明,澄清文章與自己無關,也提到“每年210萬兒童死於豪華裝修”的材料經查證是不切合實際的,自己未經嚴格證實就在論壇發言中引用,不恰當。

“在此,特向公衆表示歉意。爲了不辜負公衆及社會對我的信任,今後在參加學術活動及各種發言內容中,我將嚴格地只收集基於有科學實驗依據的資料,避免誤導公衆。”

03、醫生

鍾南山早期的從醫之路並不順遂。

他在36歲那年才通過妻子拿到部隊調令,從北京回到廣州,在廣州第四人民醫院任職,成爲一名急診室醫生。

他很快鬧出笑話。

一位被魚刺刺中胃小動脈,引起消化道嘔血的病人,被他誤診爲肺結核,還堅持送往結核病防治所。科室同事對這場誤診指指點點,這根魚刺也刺進了他的心裏,他開始惡補醫學知識,很快結合臨牀寫滿四大本醫療工作筆記,兩個月後,同事評價:“他頂得上一個主治醫師啦。”

第二年,他被調進慢性支氣管炎防治小組,當時是70年代早期,呼吸系統疾病並未得到重視,很多醫生都不想去,而鍾南山接受安排的理由很簡單:他是黨員。

很多時候,命運的改變就發生在一瞬間。當然,身處其中之人,未必知曉。

鍾南山深扎其中。加上他,防治小組成員僅3人,一窮二白,遇到危重病人時,他們只能輪流用手捏皮球呼吸機進行搶救。下鄉調研,他們一早就出發,收集農民的痰作爲研究樣本。返城時,鍾南山經常叮囑同事:“你要拿好那個痰,要誓死保衛那個痰。”

小組研發的中西結合防治方法,後來被證實能有效控制慢支炎。1977年,他們去大慶油田參與慢支炎防治,取得55%的成功率。世衛組織專家到廣州訪問,也聽取了他們的報告,給予高度評價。

防治小組慢慢壯大,在獲得廣東省衛生廳的10萬元經費後,逐漸成立呼吸疾病研究所。

時代的進程將所有人的命運裹挾其中。隨着1978年第一屆全國科學大會召開,知識分子受到重用。那天,鍾南山也去了現場,他參與寫作的《中西醫結合分型診斷和治療慢性氣管炎》的論文,獲得了國家科委全國科學大會成果一等獎。

所有人都在期盼着好機遇的降臨,但在機遇降臨前就做好準備的,永遠是少數。

鍾南山顯然站在少數人的陣營裏。

走過十幾年的彎路後,他終於迴歸正軌,並迎來了屬於科研人員的好時代。那篇獲獎論文讓他站在了1979年10月的倫敦,在這座古老而陰冷的城市裏,他要接受8周英語培訓,隨後去愛丁堡大學附屬皇家醫院呼吸系開始爲期兩年的進修。

他依然優秀,在兩年裏取得的成績包括:取得呼吸系統防治研究的6項重要成果,完成7篇學術論文,其中4項在英國醫學研究學會、麻醉學會及糖尿病學會上發表。

他在很大程度上爲中國醫生爭得了面子。

論文《關於氧氣對呼吸衰竭病人肺部分流的影響》一度引發爭議,但這位“狂妄大膽”的中國醫生在全英麻醉學術研究會上說服了衆人,所有的質疑,他都能用實驗數據和論證一一回答。最終,全場專家舉手通過了這篇文章。

兩年後,他回到廣州,出任呼吸疾病研究所副所長,繼續投身科研。

以慢性阻塞性肺疾病爲例,這種疾病很難根治,當病人症狀明顯前來就醫時,往往已經是晚期了。1999年,鍾南山團隊提出,比起治療,發現、預防、干預更爲重要,比如在沒有症狀裏的人裏做篩選、找到患者,和當地的衛生部門一同做說服工作等等。

當時,國內甚至國際的醫療學術界都沒有這樣的操作,鍾南山成爲打破慣例的那個人。他帶領團隊跑到農村社區做普查、干預吸菸、改善社區環境、甚至在粵北地區將烹調的燃料換成沼氣……諸多前期干預之後,當地不僅慢阻肺的患病率減少,而且肺功能下降的進程也減慢了。

這一實驗不僅在國內引起轟動,在世界著名的綜合性醫學期刊《新英格蘭醫學期刊》上也得到了認可。

這些積累,都成爲22年後鍾南山抗擊“非典”時的底氣。

他始終明晰自己的身份。“非典”之後,他聲名大震,廣東省以他爲原型拍攝影片,在準備工作期間,就已經把鍾南山的雕像都製作出來了;非學術類的探訪應酬也源源不斷地找上門來。但他不想被這些應酬分割時間,依然按照原有的門診和科研計劃行事,並且多次公開強調,“我不過是一個看病的大夫”。

04、老人

鍾南山不再年輕。看似身體健碩的他,也在經歷衰老與身體機能的減退:2004年患上心肌梗塞,2007年出現心房纖顫,2008年得了甲狀腺炎,2009年又做了鼻竇手術。

但新冠疫情之中,這位84歲的老專家,成爲民衆心中那道捍衛生命的防線。

此前,一則“淡鹽水漱洗咽喉部位可殺死病毒”的信息在網絡上流傳,信息落款爲“鍾南山院士建議”,很多人奔着鍾南山的名字就選擇了轉發,直到鍾南山院士團隊正式闢謠,鬧劇才告一段落。

騰訊新聞較真平臺發佈的“新型冠狀病毒十大謠言榜”上,有4 條都與鍾南山相關。

醫生鍾南山曾經對國家的防治預警系統很有信心。有記者曾經問他:“如果中國再次發生如同非典這樣大規模的傳染疾病,相關機構能否及時控制並有效解決?”他的回答是:

“SARS是措手不及,而且國家沒有做好公共衛生的預防預警和防治工作,對中國是一個教訓。SARS以後的一大疫情是2009年的H1N1,當時國內做得非常好......相對完整以及強大的一個防治預警工作,在我們國家應該說是建立起來了。”

的確,這場疫情中,1月8日衛生部門已經確認新型冠狀病毒爲病源,距離醫院收治首例病人不過39天。相比於非典時期歷經波折、耗時四個月才最終確定病源,疫情在早期的醫療防治水平顯然已經大大提速。

然而,疾控中心的預警系統沒有發揮應有作用,地方政府及醫院機構封鎖信息,相關媒體報道發佈滯後等等,導致當地失去了最佳防禦以及遏制大規模傳染的時機。

直到整個國家資源都被調動,全國人民參與配合,並付出數千個家庭失去親人的巨大代價之後,這場疫情在國內才終於逐漸得到遏制。

如今,公衆感慨“多虧了鍾南山”,公衆也憂慮“不能只有一個鐘南山”。

無疑,鍾南山與所有奮戰在抗疫一線的醫務工作者,都值得人們去銘記與感謝,但對於災難的理智反思,對於錯誤的嚴肅追責,在此刻也同樣重要。往後,還有衛生防疫體系的優化、公共衛生事件應急體系的完善等等。

鍾南山終究是老了。

人類卻永遠無法徹底擺脫瘟疫。正如加繆在《鼠疫》中提到的,它總會捲土而來。如果下一場疫情到來時,人們該指望的,是下一個鍾南山,還是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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