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沈逸:如果交易後TikTok變成一張皮,能被定義爲活下來嗎?)

英文名爲TikTok的企業,遭遇了美國本屆政府親自施壓的一場“強買”,由此在中國輿論場引發激烈討論。非常重要但通常被忽視的是,參與討論者的身份、認知,以及由此決定的出發點和立場。任何一場這樣的討論都是主客觀相結合的產物,獲取客觀事實的信息差異,以及更加顯著的主觀立場差異,進一步加劇了本就內涵豐富的討論的激烈程度。

很顯然,在無法掌握全部信息的前提下,任何討論都可能是建立在特定前提下的假設;同樣的,通過這樣的討論,真正的意義在於有效地逼近事實,再通過有效的討論,進一步促成討論者的認知,更逼近真相或事實。

任何一場諸如此類的討論,都是有立場的。在當今世界,可以將這些立場粗略區分爲國別的和非國別的。國別的立場與特定的主權國家以及主權國家謀求的利益緊密結合,非國別的立場則建立在這種假設的基礎上,即整個世界並不存在主權國家的區隔,進而應超越主權國家的立場,用對資本、收益等相對中性的思考,取代低於資本、收益分佈於不同主權國家之間的認識和理解。

就個人認知框架而言,筆者基本屬於重度國家中心主義類型,認知、分析以及研判具有顯著的民族主義屬性。本屆美國政府的核心決策圈,也基本屬於這種類型。但是,在理想化的世界秩序追求上,筆者認同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贊同在主權平等基礎上的深度全球經濟一體化;相應的,非常反感美方追求的霸權主導下的世界秩序,因爲這種霸權秩序,本質上是美國主權的單向擴張,以及對美國之外所有國家主權關切的否認,在實踐過程中,通常表現爲對其他國家主權及主權基礎上的核心利益的單向擠壓。

基於這一認識,以及某種直覺中的歷史類比,當TikTok遭遇“強買”後,蘇洵《六國論》中的“以地事秦,猶如抱薪救火”,就成了最直觀的聯想。當然,有人要細分,從技術層面說,秦當時是掃滅六國的擴張,而今天美國作爲唯一的超級大國,無需擴張,追求的是通過CIFUS(注:美國外資投資委員會)的“黑箱審判”機制,消除對霸權可能構成任何潛在威脅的外在因素。

不過,需要說明的是,這裏的類比,從來不是今天的美國是否和當初的秦國那樣處於擴張狀態,而是從應對類似威脅,即應對非經濟強力爲後盾的勒索時的回應策略;或者說,我們要回答的問題是,面對這種勒索性的“強買強賣”時,有限度的退讓,是否可以成爲一種有效的應對策略?顯然,我傾向的答案是,否。

我在TikTok事件剛發生時錄製的視頻裏,提出過一個假設,即在美方施壓下加入收購的資本,會持續放出更多要求,從而讓“止損”成爲一種不可能的選項,也就是指通過有限地放棄部分業務,比如放棄美國業務或者放棄美國及其核心盟友的業務,來保留其他的全球業務,不可能實現。

比爾·蓋茨接受彭博訪問

就在本文寫作的2020年8月7日凌晨,《金融時報》發佈了新的消息,參與收購談判的微軟提出了更加野心勃勃的要求,即收購TikTok全球業務。(注:北京時間7日上午,字節跳動否認微軟欲收購TikTok全球業務。)從公司性質上來說,維基百科的詞條是這樣寫的,“TikTok”,或者說,“抖音的海外版”,是一家以北京字節跳動爲母公司、提供社交視頻服務的中國企業。(TikTok/Douyin (Chinese: 蒂克托克/抖音;pinyin: Dì Kè Tuō Kè/Dǒuyīn) is a Chinese video-sharing social networking service owned by ByteDance, a Beijing-based Internet technology company founded in 2012 by Zhang Yiming. )這反映出了一種有趣的認知差異:熟悉內情的人,包括TikTok自己的介紹,都清楚說明,在股權結構、治理結構、數據存儲、服務器分佈、用戶訪問權限等方面,作爲抖音的海外版,TikTok自創建以來,都在努力表現出自己與中國無關的“全球屬性”。這在“強買”事件發生後,tiktok創始人的多封公開信中也都有比較清晰的體現。就自我認知來看,TikTok創始人始終將其定位爲一家“全球企業”;但在實踐中,不僅相當數量的中國網民對此不認同,連盯上TikTok的美國政府也堅持認爲這是一家中國企業。

這種認知當然是主觀的,對美國來說,認定TikTok是否爲一家中國企業,從來不是根據技術性標準,而是簡單粗暴的根據創始人國籍、公司發展歷程,母公司與子公司之間的淵源等要素,堅持TikTok是一家中國公司的判定。在此基礎上,遵循“中國=威脅”的認知框架,將TikTok判定爲威脅,原因就是,他們非常清楚地認定,只要TikTok的創始人是中國人,母公司在中國,TikTok就“有可能”處於中國政府法律的管轄之下,那就是一種“威脅”。

當美國持有顯著的美國中心主義、民族主義色彩的認知時,會帶着冷戰思維去看待和認識TikTok,最後的實踐效果是,任何具有超越這個時代屬性的理想化的全球主義認知,都將在博弈中處於非對稱的弱勢狀態:美方會從技術到政治等各層面、各梯次上提出五花八門的要求,還是那種籠罩在“合規性”外衣下的要求;TikTok則一直處於自我辯護,糾正、說明、再糾正、再說明,直到掉入無法說明的被動狀態中。

從這一輪非常具體的博弈出發,TikTok面臨的是美國三種不同類型的力量:

第一,對中國持戰略焦慮,同時在國內政治博弈中處於劣勢的政治力量,他們希望通過打壓TikTok來獲得政治收益,因爲“TikTok=中國”,打壓TikTok等於打壓中國,等於消除中國威脅,等於展現本屆美國政府捍衛自身國家利益、保障國家安全的治理能力。在2020年11月總統選舉來臨之際,這也意味着政治上的正向收益,尤其有助於消除新冠疫情在美國失控所導致的治理能力危機。

第二,對TikTok所在領域感興趣,希望從中分一杯羹的資本力量。無論來自哪裏的資本力量,關注的都是收益。這種收益,可以是持續持有運營TikTok,進而享受業務成長帶來的長久收益,也可以是通過資本之間的交易,享受一次性買斷的收益,繼而讓先入資本退出。在遭遇美國政府政治性威脅之後,迅速找到合適的收購者,以及作爲收割者的微軟,先感謝美國政府,再聲明引入其他美國資本,最後端出了雄心勃勃的TikTok全球業務收購計劃,都是這種資本反應的正常體現。

第三,與TikTok存在顯著競爭關係,企圖以非經濟方式對佔據先發優勢、憑藉市場力量難以動搖的TikTok實施打壓,並取而代之的商業競爭對手。臉譜公司,就是其中最經典的代表。顯然,對臉譜公司的創始人來說,沒有TikTok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因爲消除了TikTok,就意味着臉譜獲得了生存空間。

臉譜CEO扎克伯格在美國國會反壟斷聽證會攻擊TikTok,視頻截圖

Tiktok在短期內陷入眼下的尷尬局面,不去討論回應策略的話,上述三種力量形成的打壓TikTok共識,是至關重要的原因。當然,第一種政治力量希望通過打壓的過程得分,至於是否真的徹底消除,或者說打到什麼程度,以得分而定;第二種資本力量,作爲“強買”的主體,顯然希望通過打壓來“壓價”,儘可能降低成本,提高收益;第三種力量,關注的是“沒有TikTok很重要”,目的是接盤TikTok退出之後的市場份額,在物理層面消滅tiktok是第三家的核心訴求。

政治力量在選舉季節對政治籌碼的需求,決定了在“強買”過程中,會自覺或者不自覺的表現出將收購tiktok作爲證明“國家治理能力”的重要證據,通過簡單粗暴實施“極限施壓”來達成交易的藝術,形象地說,房地產中介商先壓價、再交易、最後抽佣金的習慣套路,表現無疑。

資本力量,包括已經進入TikTok的和正在考慮收購的,關注的是利益勾兌,究竟是是持續持有還是一次性賣出,決定交易行爲的核心標準是成本與收益。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們的認知與普通民衆形成了顯著的差異,國別屬性被資本的全球視野所取代,世界繼續被認爲是平的,一般等價物迴歸到一般等價物的數量多少上進行討論,民衆的意見則被認爲充滿了強烈的情緒屬性,是“非理性”的,政治力量對大國戰略博弈的考量在此也可能更多隻是某種非必須的談資,除非與收益之間存在直接關聯,那資本也會毫不猶豫地借用,從而將自身收益在事實上放大到極致。

有一些極爲務實的論調指出,TikTok必須避免最糟糕的結局,就是要“活下來”,因此要“止損”,用各種辦法讓TikTok存活,避免落入勢不兩立的對手,比如臉譜公司手中,要找一個“好”的購買者,如微軟變成了“在商言商、丟卒保車”思路下最務實的選擇,甚至是唯一選擇。從實操層面來說,這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但需要思考的是,“活下來”的究竟是個什麼?微軟或許可以接受某種收購交易,就是完成資本/股權結構的調整,治理結構儘量保持不變;但作爲在另一個維度存在的政治力量,會接受這種方案嗎?如果連微軟這樣的收購方都遭遇到直接政治壓力,TikTok拿什麼作爲籌碼來保障自己的生存?難道是依靠對善意的堅定信念麼?

如果,最終交易結果是TikTok變成了一張“皮”:資本/股權結構中,微軟及其引入的美國資本,100%全面接管;治理結構中,TikTok與字節跳動母公司切斷所有聯繫,不再有任何隸屬關係;有中國屬性的投資者,只能從微軟或者其他資本的結構中,獲取TikTok後續的收益,但在TikTok的運營發展中沒有任何的權限,這樣的“TikTok”能夠被定義爲存活下來麼?

又如果,最終交易的結果是TikTok階段性地放棄美國及其五眼盟友的業務,暫時保全了全球其他國家和地區的業務,那他如何避免另一個國家或另外若干國家,以同樣的模式,雷同的手段,要求對TikTok進行“有限拆分”?難道繼續憑藉自身的善意和嚴格遵循“在商言商”原則嗎?

用博弈論的框架看,對於TikTok的“強買”就是一場經典的小雞博弈,而TikTok的選擇,等同於在兩車剛發動之際就選擇打偏方向,拒絕“最壞的結果”;即使拋開民族主義的立場,單純作爲商業博弈策略而言,也很難說這不是一種最糟糕的選擇。

說到這裏,一如之前錄製多期視頻時的個人心情一樣,筆者真心希望事實發展,能證明整體的理論和預判是錯誤的,對全球主義理想化的認知能夠帶來美好的結果。但是,當事實其實迴歸到冷峻的現實主義層面時,希望人們能夠勇敢地面對現實,繼而在未來避免重複某些原本完全可以避免的失策,最終在現實、而非主觀想象中建設一個更加美好的世界。

林啓輝 本文來源:觀察者網 責任編輯:林啓輝_NB130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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