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AI財經社 邵藍潔

編輯 | 孫靜

時隔3年,2017年啓動修訂的生乳國標還未出臺。反倒是2010年版“國標”,每隔兩三年就會被拿出來口誅筆伐。

在2010年版“國標”頒佈以來的10年,生乳國標一直是個謎一樣的存在。很多人不理解當年爲何定下一個“史上最低”標準,公開信息中也鮮有提及新國標的修訂進展到了哪一步。

“我們也覺得現在的奶牛養殖和產品加工水平都比以前好太多了,應該跟相關部門建議儘快修改。”一名頭部乳企的工作人員說。

那爲何新國標遲遲未出臺?“唉……”被問及此事,一名資深乳業專家嘆了口氣,欲言又止,“這些問題不方便討論”。

十年爭議

現行版生乳國標問世十年來,一直伴隨爭議。

時任西部乳業協會執行副會長的魏榮祿參加了2009年8月19日的會議。在這次會議上,由衛生部牽頭成立的乳製品標準協調小組,敲定了最終送審稿。

魏榮祿事後對《****》回憶,當天會議規模並不大,僅有十幾人,全部是相關部門領導和專家,沒有企業。在這次會議上,在幾位奶業專家的力主下,每克生乳菌落不超過50萬個、每百克生乳蛋白質不低於2.95克的標準達成一致意見。

圖/視覺中國

但是2010年3月26日,由衛生部批准公佈的《生乳》(GB19301-2010)裏,菌落指標放寬到200萬/克,蛋白質降低到每百克不低於2.8克。簡單的說,這個標準裏,蛋白質含量遠低於發達國家3克以上的規定,同時菌落總數是美國、歐盟標準(10萬/克)的20倍,甚至低於1986年的舊版生乳國標——舊版規定,生乳蛋白質最低值每百克爲2.95克,細菌總數爲每毫升不超過50萬個。

更重要的體細胞數也沒有列入2010版國標。體細胞數是衡量“奶牛健康指數”和牛奶衛生的指標,美國、歐盟都有強制標準。而上海在2006年,就已經將其作爲生鮮奶收購質量檢測的強制性指標。

當年,巴氏奶、生鮮乳、酸奶的標準初稿分別由蒙牛、伊利和光明起草。2008年的中國奶業江湖,蒙牛和伊利是毫無爭議的前兩名,光明位居第三,但與第二名差的有點遠。從2008年營收上看,三家乳企分別是238.65億元、216.59億元和73.59億元。

但是在2008年的“三聚氰胺事件”中,這三家企業都未能出淤泥而不染,因此2010年版生乳國標發佈後,“企業影響國標”的質疑甚囂塵上,公衆的疑慮情緒難以疏解。

近日,伊利方面接受AI財經社採訪時介紹,2010年乳業國標制定時,在前期流程中,國家有關部門諮詢了三元、光明、蒙牛、伊利、雅培、美贊臣、達能、湖南亞華等乳企的意見。這裏面既有國內主要乳企,也有外資乳企。從最關鍵的審評階段開始,所有企業都不再允許有任何參與。

年過七旬的魏榮祿心裏也有一堆問號:反覆討論形成的送審稿,裏面的關鍵性標準爲什麼會在最後一刻被推翻?爲此老專家到處託人打聽內情。後來他聽說,是各部委協調的結果,“怎麼協調我們也不知道”。

這個讓很多人意外的標準一出臺,就被貼上了“一夜倒退25年”的標籤,引發了行業、學術,社會上的大量討論。生乳新國標制定時,食品安全國家標準審評委員會編寫的會議紀要成爲重要證據,但衛生部拒絕公開。

2012年1月4日,消費者趙正軍被衛生部拒絕了信息公開的要求後,將衛生部告上法庭。10月17日,法院宣判,判令衛生部在法定期限內對趙正軍的政府信息公開申請予以重新答覆。同年12月13日,衛生部答覆趙正軍,稱其申請的信息不屬於《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信息公開條例》所指應公開的政府信息。

趙正軍不服該告知書,向北京一中院提起第二次行政訴訟。訴訟還沒有結果,國務院機構改革和職能轉變,被告原衛生部變更爲國家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之後這件事不了了之。

但這只是一個開始。關於生乳國標的討論一直沒有停止。2013年6月5日,國家衛計委在官方發佈了《乳品安全標準問答》。在23個問答中,第14條是“《生乳》標準的蛋白質和菌落總數指標是科學合理的”,也是所有問答中內容篇幅最大的。

簡單來說,衛計委的解釋是,我國奶牛小規模散養比例高,飼養水平有限,加上奶牛在夏季產奶蛋白含量低的規律,所以制定了2010年版生乳國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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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經營了近20年的河北養牛廠,其年輕的接班人張超羣向AI財經社回憶,三聚氰胺事件發生前,主流的方式是農民自己在家養,然後把奶賣到收購站,收購站再去賣給乳企。在2008年以後,當地政府取消了有安全隱患的牛奶收購站,倡導養牛的農戶住進養牛小區,集中養牛,規模化管理。

張超羣回憶,當時奶牛的主要飼料是黃貯玉米秸稈加點精料,這種餵養方式乳指標上不去,而且奶牛怕熱不怕冷,一到夏天天氣熱的時候就容易出現應激反應,後果就是乳指標下降。“以前乳蛋白夏季也就是2.8/100g左右。”

另一個陣營的“自救”

2013年以後,修訂生乳國標的呼聲此起彼伏,但並未取得實質性進展。一部分乳企轉變思路,決定抱團應對危機。

形勢不等人。2008年三聚氰胺事件後,消費者對國產乳品的信心降到冰點,騰出來的市場空間被外資乳品攻城略地。進口包裝牛奶從2008年的7000多噸,增長到2015年的46萬噸,增長了64.7倍,年均複合增長率超過80%。

儘管乳業的養殖水平和產品質量一直在提升,但是國標上一清二楚的數字卻一直提醒消費者,國產奶比進口奶差。

財經網當時發起了一項在線問卷調查,有63%的參與者投票給“洋品牌乳品比國產乳品強”;67%的人表示“不願意讓孩子喝國產奶”,70%的人則認爲洋奶粉漲價的底氣在於“國產奶質量差不能選。”

2015年底,醞釀了半年的中國農墾乳業聯盟成立。“能不能打造跟歐盟一樣的產品?”時任農業部農墾局局長王守聰在成立大會上語重心長地說,“中國很多產品,包括奶業,最缺乏的是信任。不是說我們的奶不好,而是消費者已經對我們失去信心了。我們的安全誠信出現了問題,教訓是非常深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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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光明、北京三元、黑龍江完達山、重慶天友、廣州燕塘、新疆西域春等區域龍頭企業都是聯盟成員。這些聯盟成員有一個共同點,都是以巴氏奶爲主,以至於很多人把這當作一個新“陣營”,常溫奶爲主的乳企則被排除在外。

接受AI財經社採訪時,中國農墾乳業聯盟副祕書長邵大富強調,常溫奶和巴氏奶這個爭論是老生常談,因爲聯盟成員的企業也是全品類生產,包括常溫奶,但“生產巴氏奶需要優質穩定的奶源才能做好,這也是客觀事實。”

成立半年後,中國農墾乳業聯盟編制了《中國農墾生鮮乳生產和質量標準》。與國標相比,主要指標標準都有了大幅提高,如菌落總數爲每毫升10萬CFU以下,與歐盟和美國標準一致;體細胞數每毫升40萬個以下,優於美國每毫升75萬個以下的國家標準;乳蛋白率由2.8%提高到3.0%;乳脂率由3.1%提高到3.4%。

2019年11月,上述標準經過優化,以《中國農墾乳業聯盟產品標準 生鮮乳》正式向外發佈,保持了原有的蛋白和脂肪指標,菌落總數和體細胞數分別降至10萬和每毫升30萬個。同時,對酸度限制、貯存和運輸等方面做出規定,被譽爲目前國內水平最高的生鮮乳團體標準。

邵大富向AI財經社解釋,國家標準需要考慮全國的養殖狀況,是一個強制性標準,所有企業必須達到;而聯盟標準是基於農墾乳企的情況,是一個引領性、指導性的團體標準。

“農墾系統的優勢在於養殖業,也是發展規模化養殖比較早的一批企業,中國的乳業起源於農墾,比如北京三元、上海光明,都是從農墾系統衍生出來的企業。”邵大富也承認,目前聯盟會員都是有農墾背景的企業,但其他企業願意加入也沒問題。

那麼農墾乳業聯盟有希望將高標準推廣到全行業嗎?實際有點難。儘管沒有設置加入門檻,至少目前來看,這還是一個只面向農墾內部的遊戲規則。

一位乳業品牌的創始人向AI財經社透露,“農墾”和乳業更多是早期的關係,在計劃經濟時代,絕大部分乳企都屬於農墾,後期都地方化、企業化了,現在在很多省份已經淡化了“農墾”這個概念,但非農墾背景的乳企也默認這不是自己的組織。

面對一個飽受質疑的國標,越來越多的乳企選擇“另起爐竈”,除了農墾乳業聯盟,2014年開始推廣的國家優質乳工程,也提出了更嚴格的標準。按照我國奶牛生產實際情況,優質乳工程建議原料奶按如下標準分爲特優級、優級、優良級和合格級4個等級,其中最低要求的合格級原料奶,要求乳蛋白率不低於3.1%,體細胞數不超過2.8萬個/ml,菌落總數不超過10萬/ml。

從2016年到 2019 年 7 月,全國共有 25 個省份、50 家企業實施優質乳工程。

在新國標出臺之前,各種“陣營”有點像諸侯列國,但消費者可不一定有耐心和渠道瞭解這些區別。很多人翹首以盼的還是一個黑紙白字的“國標”。

新國標修訂還在推進中

早在2016年,就有媒體以高度的樂觀主義刊發了一個獨家消息:生乳新國標將於年底發佈。

2017年出臺的《全國奶業發展規劃(2016-2020年)》明確提出,修訂提高生鮮乳、滅菌乳等國家標準。2018年2月,生乳等4項國標修訂第一次討論稿對外公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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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論稿中顯示,生乳引入分級制度:蛋白質含量上,100毫升3.2克爲優級、3.0克爲良級和2.8克爲合格級,規定相關產品包裝上可標註所用的生乳等級,將原有每毫升菌落總數從之前的200萬的下限改爲100萬個,並首次增加了“體細胞指標”限值的標準。

其實在養殖環節,這幾年的生乳標準已經高於國標。張超羣告訴AI財經社,他的養殖場擁有500多頭奶牛, 現在每天能夠產奶7.5噸。早在2013年以後,他就換成TMR的飼養方式,飼料更豐富,蛋白質明顯提升,基本都在3.1/100g 。“簡單的說,就是把牛要喫的東西全部放在混料機裏均勻,苜蓿草、燕麥草、大豆,全貯玉米等等,營養搭配全面,牛也愛喫。”他觀察到,大型牛場實行TMR飼養的時間更早。

新國標第一次討論稿發佈後,社會各方提出了500多條建議和意見。根據原計劃,2018年第四季度將發佈第二次討論稿,但之後似乎沒有了下文。

中國農業科學院北京畜牧獸醫研究所奶業創新團隊參與了此次修訂。該團隊負責生乳等四項國標的技術指標,其中一名工作人員告訴AI財經社,他們的工作一直在進行,有向衛健委等相關部門彙報。但對於國標修訂的時間表,對方稱無法對外披露。

2010年,生乳等66項乳品安全國家標準的制定,是由衛生部做最後的行政審覈併發布的。之後衛生部職能轉變,改爲衛計委,繼續履行標準制定和修訂的“拍板”職責,但是生乳生產卻是屬於農業部的管轄範疇。

不過雖然新國標未出臺,消費者也不必太擔心。一方面,國家標準只是作爲基礎的強制性標準,對於企業來說,這是及格線,做到了才能得60分。在實際執行過程中,企業都會用更高的行業標準、團體標準和企業標準來要求自己。比如伊利方面稱,2010年時,伊利生鮮乳的蛋白質已經達到了3.18/100g,2020年上半年爲3.28/100g。

另一方面,生乳只是乳製品加工的原料奶,與最終消費者買到的產品不是一個概念,而後者的標準從未降低。

一個客觀事實是,經過最近10年,中國畜牧業和國產乳業品質早已得到大幅提升。其實只要你稍加留意,就會發現,牛奶外包裝的營養成分表上,比如蛋白質含量一項,幾乎沒有品牌停留在“壓線”階段。

2010年制定生乳國標時,存欄大於100頭的奶牛養殖規模化比重只有19.5%,而到了2019年,這一數字增長到64%。加上飼養方式的進步,直接提升了蛋白質的平均水平。2018年,農業農村部對3299批次生鮮乳樣品進行檢測,乳蛋白含量的平均值爲3.25g/100g,遠高於國家標準的2.8g。

“這兩年感覺,乳企收奶,對於蛋白和脂肪的指標不是特別在意,因爲達到標準都不是事兒,但是對於體細胞數和菌落數要求特別嚴格,藥殘、抗生素和黃麴黴素都是零容忍的。”

事實上,2010年的生乳國標並未在體細胞數上作出規定,而不同的企業在各項指標上各有不同的標準。就張超羣和周邊的養殖牧場來說,“稍微有點覺悟的牧場,不用乳企提醒,體細胞超過30萬都會自己去找原因的。”

張超羣舉了個例子,今年上半年因爲設備問題,他有一批奶的菌落數是30萬,國標是200萬。送奶當天檢測結果出來後,對方直接叫他拉走。本來他可以抗爭一下不拉走,畢竟沒超國標,但最後還是拉到養豬場處理了,“雖然只要符合國標,企業就不應該拒收,但別人的奶菌落數是幾千,一兩萬,自己的奶有30多萬,有點丟臉。”

他補充到,“我們和乳企有個口頭協議,如果細菌超10萬,就自己拉走,也不叫退奶。”

對於農墾乳業聯盟的生乳標準,他認爲在現在的飼養水平下,“高倒是不高,但是如果挨着邊兒定標準,對我們奶農來說,容錯率太低了,損失比較大,壓力會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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