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之器》(1974)是我父親最愛提的老電影,在他心裏勝過《人證》(1977)和《追捕》(1976)。我很難想象一個二十多歲、內向、憂鬱的青年,從根據松本清張的推理小說改編的謀殺電影,看到了什麼。他總說,這部電影,是他的交響樂啓蒙片,音樂的情緒和畫面裏的主人公境遇完全契合,看完就懂得音樂是可以表意的。但我總疑心,還有什麼東西觸動過他。

上海電影節做“松竹映畫100週年”單元,我輾轉買到《砂之器》,興沖沖坐進九點午夜場,代替父親來看。如果不是父親強調,我未必會注意開頭那個在水邊玩沙的孩子,和大風一吹即倒的那些沙做的器具,因爲這個細節等於一開始就把兇手以及他的整個命運展現在了我們面前——孤獨的孩子,靠個人奮鬥努力成了器,卻是砂之器,一吹即毀。

當然,電影行進到三分之一,纔會暗示我們,一老一少兩位警探苦苦尋覓的兇手,他們一開始就在火車上邂逅了,即外型風流倜儻、內心複雜苦澀的天才作曲家和賀英良。65歲的死者身份無解,證明如果沒有那麼拼命的兩位執着真相的警探,這案件應該會成爲塵封於檔案庫的冷案、死案,而兇手也可能擁有“美好”人生,這說明,兇手與被害人的關聯弱到“完美犯罪”極有可能實現,另一方面,這也提醒我們,世上還有另一種成器的人,他們爲了某種超乎己身利益的堅定信念,可以付出極大的、持久的耐心和努力,這種人不是“砂之器”。

這扣人心絃的故事不只有導演野村芳太郎的功勞,松本清張的“社會派推理”對歷史及當時環境的書寫力度,還有黑澤明的御用編劇橋本忍和擅長寫普通平民日常生活的導演山田洋次參與編劇,想必這兩位大師在挖掘複雜人性以及爲警探們增添喜感方面,花了不少心思。這個夏天的故事裏,警探們穿着襯衫、套着西服在烈日下辦公,熱浪隔着銀幕撲向我們,他們不肯放過任何細節的癡迷狀態,考慮公費還是自費出差查案的糾結,逼真,生活氣,又調和了罪案片嚴肅苦澀的氣氛,尤其年輕警探像獵犬一樣沿着鐵路線搜尋罪證,豈不是他們倆偷笑着寫出來的?

隨着案情反轉,我們和警探們一起震驚地發現,被誤會成流浪漢的死者,竟然是有口皆碑的退休鄉警,對所有罪犯和弱者都心懷善意,盡全力幫助,這樣的人不可能有仇敵。英良爲什麼要殺死這樣一個人?電影后半截一直在解這個懸念。英良爲自己設計的命運是怎樣的呢?通過努力,發揮音樂上的才能,出名之後,跟官二代白富美談戀愛,在其高官父親的贊助下,潛心創作心中醞釀已久的鋼琴協奏曲《宿命》,接下來呢?或許飛黃騰達,或許他看不清楚。看到最後,我相信英良若不被捕,或許會陷入長久的靈感枯竭期,因爲創作的靈感源泉往往是愛與恨,那個讓他愛恨糾結的宿命之源,他從生活裏逃避了,又放進音樂裏昇華了,他的任務完成了。

英良懂得什麼是愛嗎?顯然,他不愛那位大家閨秀,她旁觀他作曲的那場戲裏,她手中撫弄的那隻貓,也許是隔閡的象徵,家貓美麗,人可以豢養,可以把玩,卻無法瞭解,從未喫過苦的陽光少女,不會懂自己未婚夫用音樂與之搏殺的“宿命”是什麼,他用拖延婚期來掩飾恐懼,逃避他必然無愛的家庭生活,他不相信幸福。他也不愛那個可以爲他做一切甚至掩蓋罪行的、因他懷孕的高級應召女郎。筆墨不用太多,我們可以想象,懷揣着身世祕密的英良,從底層女子那裏能獲取的溫暖會更貼心,更真實,但他的祕密導致他一定會選擇社會地位高的女人,改變出身,與其他男人相比,他是最不可能娶她的人。兩人幾次三番的糾纏,讓我們疑心他對她也許有過幾分同病相憐的情愫。她腹中的孩子不只是阻擋他前程的累贅,而且會逼迫他面對他不敢建立的親子關係,對他來說,這個孩子,是未出生的惡魔,必須殺死。不愛自己父親的男人是迷失的,逃避父子宿命,也將逃避自己的人生。

英良真的不愛他父親嗎?當他站上舞臺,同時,警探們開始像福爾摩斯那樣串講整個案件,電影進入它最不同凡響的華彩段落——英良及樂隊的演奏、警探的陳述、在《宿命》配樂下英良與父親的過往,三者交叉剪輯,把觀衆想解謎的熱切心情隨劇情推到高潮。這就是我父親那代人津津樂道的音樂如何詮釋人的心情和境遇的電影精華。菅野光亮和芥川也寸志等人,做的是情感非常濃郁、氣勢很足、略顯老派的配樂,後來的巖代太郎等人,應該也是這一派的配樂作曲家,這種音樂可以成爲脫離電影本身而存在的原聲大碟,也可以把電影的意境拉得更深,比如英良與患有麻風病的父親被驅趕着四處漂泊,在如此煽情的音樂薰陶下,我們似乎直觀地靠心靈感覺到,這也是那一代許多人的命運,或者聯想到自己和自己這一代人的命運。如果沒有這音樂,光靠畫面(沒有臺詞)展現的他們連食物都討不到、凍得無處可去的悲慘狀態,會大打折扣。這音樂也有以打擊樂爲骨架的舒緩、溫柔、靈動的段落,能配上兩父子苦中作樂於困境、相依爲命的真感情。

小孩子的情感是真摯的,但成年人身處由無數眼睛圍成的複雜社會,爲涉及身份、地位、婚姻、事業的利害關係,要隱藏甚至割捨自己和他人的真摯感情,我們站在英良的位置,的確能理解他的行爲,爲了保住現有的光鮮、體面、正常的生活和榮華富貴前程,一個童年殘破、沒有感受過太多愛的人,很可能走上殺死唯一知情者的絕路。

老鄉警是單純、善良、有愛的好人,好人容易走入的誤區,是理解不了由悲苦生出拒絕甚至邪念的人心。他將麻風病人送去專門的醫療機構隔離,是那個年代對這一不治之傳染病能採取的最好措施,但他的愛心彌補不了父子骨肉分離對幼年英良造成的傷害,又在英良順風順水之際強迫他去重修這段父子關係。英良對這個原則堅定的好人,一定產生了真實的恨意——這正是編劇們精準拿捏人性的厲害之處。殺死他,英良彷彿殺死了如影隨形的恥辱,殺死了自己的過去,通過殺死這個好人,他完成了弒父。主角警探的同理心是驚人的,他從這情緒飽滿的音樂中聽到英良與想象中的昔日父親會面,這種能蘊含在音樂中的扭曲的子對父的愛,讓觀衆無法不爲英良的隕落可惜。壓抑的情感和生命的痛苦,激發藝術衝動、能量、靈感,最終在創作中釋放,此片也讓觀衆體驗了無數藝術作品創作的精神過程。

電影也是一場探索他人心事的旅程,恍然間,我明白了父親和他們那一代青年的悲傷與苦悶,正如片尾字幕所提,“父與子之間的宿命,是永恆的。”

文 | 張閱 編輯 | 陳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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