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雅是中國作家張愛玲的第二任丈夫,是個美國劇作家,他的年歲比張愛玲大了整整29歲,他和她的父親年歲相當。

老夫少妻的最尷尬是:我還正年輕,你卻已經老了。與張愛玲結婚這年,賴雅就已經65歲了,而張愛玲卻正處在風華正茂的36歲。

張愛玲是不那麼看重現實和世俗的,所以,她雖知道賴雅已經很老了,可她依舊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他。在張愛玲的字典裏:感覺舒服比什麼都重要。

相比那些和張愛玲同齡的男子,賴雅的儒雅和成熟及善解人意最是令她動心。賴雅懂她,且懂她的作品,他視她爲東方的一塊瑰寶。依稀記得,張愛玲與第一任丈夫胡蘭成相愛也是因爲這種“懂得”。

越孤獨的靈魂,越渴望難得,因爲能讀懂孤獨的人本就極其少。何況,如張愛玲這般天才的孤獨靈魂。

張愛玲不喜交際,她不僅謝絕一切應酬,就連正常的交往也不肯有。這樣的張愛玲在世人眼裏多少有些病態,可賴雅卻很能理解她。爲了幫助妻子瞭解外面的世界,一得空的時候,賴雅便會把四處打探來的消息用很輕鬆幽默的方式告知她。這樣一來,即使張愛玲很孤僻,也能隨時和外面的世界接洽上。

偶爾,賴雅還會給他們的生活裏增加一些有意思的驚喜。有一次,張愛玲在埋頭寫作時,賴雅突然說家裏將有一個特殊客人造訪,張愛玲一聽有人要來立馬提出反對,她不停地跟丈夫辯駁指出她堅決不肯見客的各種理由。

最後,賴雅終於說出了實情,原來,即將來家裏造訪的特殊客人:是一頭山羊。在得知真相後,張愛玲很愉悅地接待了這名特殊的“客人”。

在彼此的懂得之外,張愛玲和賴雅之間還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惺惺相惜。

張愛玲與賴雅

兩人相遇是在美國一個叫麥克道威爾的文藝營,這個地方就是用來接濟經濟拮据文人的地方。當時的賴雅和張愛玲都是因爲面臨困窘纔來到這兒避難,當時的兩人和在這裏的其他營員一樣,有自己的小工作室。

張愛玲第一次看到賴雅便被這個長者一般人物的精神力感染,他被一堆人圍在中間,他的談話風趣幽默而有感染力。看到大家都笑成一團,張愛玲不自主對談話者賴雅產生了興趣,並對他投去了深深的一瞥。

正是這一眼,賴雅便注意到了這個看起來有些高傲另類的中國女人。一場與風月有關的愛情,便也就此拉開了序幕。

僅僅半年後,賴雅就和張愛玲結婚並搬進了她在紐約租住的小公寓。兩人初婚時的日子雖然也並不富裕,但因爲當時賴雅身體狀況還不錯,所以,兩人的日子看起來很是美好。

張愛玲生活自理能力並不強,於是賴雅就悉心照顧着她的飲食起居。他每天都會花費很多時間來整理她的生活必需品,就連她的紙巾也被精心放置在了她隨時能拿到的最佳位置,以方便她隨時取用。

張愛玲喜歡喝咖啡,可她自己卻並不喜歡煮,於是,賴雅就經常花一上午的時間時間研磨,親自動手烹製出真正的意大利咖啡。

她愛喫的小點心他也經常爲她備着,這些點心還被放置在一個英式的精緻瓷碟上。每天,張愛玲起牀的時候,精緻的甜點和咖啡就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對於在原生家庭裏缺愛的張愛玲而言,這種被愛呵護的日子曾是她夢裏纔會出現的場景。可這一切美好竟真真切切地發生在了她的現實裏,那段時日裏的張愛玲總是紅光滿面、精神抖擻。

因爲有賴雅的悉心照顧,所以張愛玲可以把更多的時間花在創作上,期間,她不僅將自己的《赤地之戀》翻譯成了英文,還在整理舊作同時開始寫一些類似回憶錄的文字。

可這一切看得見的美好,卻在賴雅突然中風後都迅速消失不見了。張愛玲並不在乎賴雅的年長,可當他的年長的劣勢被以猝不及防的方式呈現在她的生命裏時,她依舊很沮喪。

這之後,張愛玲不僅得創作,還得照顧躺在牀上的丈夫賴雅。中風病倒後的賴雅堅強地向妻子保證道:“我會很快好起來的,前些年我也中風,那時候就躺了幾天就好了”。

婚後第一次中風時,賴雅確實只躺了幾天就很快好了,他還在事後向張愛玲保證自己一定會恢復健康。他還深情地對張愛玲說:“我們以後要一起走的路還長着呢,我以後還要照顧你呢!”

可世間事,幾時真的如人願過?

賴雅第一次中風的那年冬天,剛剛恢復健康的他便再次出現臉部麻痹,後來他竟致不能說話了。

唯一稱得上“幸”的是在這過程中:張愛玲因此成長了。人都說病來如山倒,賴雅病倒後,張愛玲竟然在照顧丈夫的過程中迅速提升了生活自理能力。她承擔了之前賴雅的家務,不喜歡出門的她也開始爲生活所迫出門去雜貨鋪採辦。

因爲賴雅中風後的醫療費激增,張愛玲不得不在照顧丈夫飲食起居的同時開始大量翻譯和創作。可她在美國的發展卻又一直不那麼順利,真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丈夫病倒後,張愛玲比任何時候都關心自己的稿費收入,她有時會拿着筆在紙上寫寫畫畫,目的是爲測算出哪部作品帶來的經濟效益更好。

想想,出身名門的張愛玲前半生怎麼也是衣食無憂,可到美國嫁人後,明明已功成名就,可她卻得時時爲經濟擔憂。也不知,一向清高的她在算稿費收入時,心裏是否會爲自己感到一絲悲涼。

但,即便是悲涼的結果,只要是出於愛,便也就只是個悲涼罷了。

賴雅的病情時好時壞,好的時候,他還可以陪張愛玲逛商場、去國會圖書館看書,晚上,他還能陪妻子散步。而不好的時候,他則只能躺在牀上等待張愛玲寸步不離的照顧。

因爲錢不夠,賴雅最終無法在醫院繼續治療,這個結果深深刺痛了深愛丈夫的張愛玲。

張愛玲在這之後意識到:他們需要很多錢,錢是他們未來的保障。而這個錢,肯定不能繼續去借了,他們真正能靠的只有他們自己。

眼見美國的發展受挫,張愛玲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回香港發展。

於是,打定主意不久後1961年,張愛玲應香港電懋影業公司的邀請赴香港創作電影劇本《紅樓夢》等。

張愛玲的本意是回香港好好發展掙更多錢維持家裏的生活,可賴雅這個劇作家卻在妻子決心回國發展後陷入了恐慌中。也難怪,即便沒有生病,面對小自己29歲妻子的長期遠行,哪個男子會不心生憂慮呢。

見丈夫憂心忡忡,張愛玲臨行前不斷安慰他說:“我就把資料搞清楚,然後看看香港有沒有更好的發展路子,任務完成就會馬上回來。”

張愛玲抵達香港前先去了臺灣,當時邀請張愛玲赴臺的是麥加錫,因爲他對中國文化有所瞭解,所以他深知張愛玲在國內的成就和影響。

他認爲,張愛玲必定可以在臺北有一番作爲。

張愛玲到臺灣後不久,美國便傳來了賴雅再次中風的消息。此時,距離她離開賴雅連一個月都不到。聽到賴雅中風的消息後,張愛玲整個人都不好了。她一面擔心着丈夫,一面又爲眼下的境況發愁:如果回去,賴雅會得到更好安慰和照顧,可那樣之前所有的努力就將白費了,包括那高昂的差旅費。

最主要的是,此時的張愛玲連回美國的飛機票都買不起。

幾乎在一夜之間,在心裏的擔憂和奔波導致的疲累雙重作用下,張愛玲迅速老去了幾歲。她的面頰在一夜之間塌了下來,寬大的額頭一下佈滿了皺紋,就連嘴角,也微微向下塌去,與她剛赴臺時的風采判若兩人。

在得知丈夫已被其女兒菲絲接到華盛頓附近醫院治療後,張愛玲心裏的擔憂才稍微好了些。

張愛玲斷定:一直離不開自己的丈夫,定是因爲自己的離開而再犯老毛病。可即便如此,她也只能選擇繼續依照原有的行程走。她悲哀地意識到:如果自己不盡快掙到一些錢,賴雅的處境一定會更加悲涼。

抵達香港後,張愛玲着急忙慌地給丈夫寫了5封信。她這樣做,自然是爲了能更好地安撫丈夫。可不湊巧的是,因爲張愛玲寫錯了地址,這些信賴雅竟連一封都未收到。

直到賴雅中風第二年的1月,他纔等來了張愛玲的信,此時距離張愛玲離開他已經過去了五個月。那五個月裏,身爲劇作家的賴雅每天都在腦子裏上演各種關於妻子的戲碼。

他本能地覺得:這個他此生唯一愛的女人,定是就這樣拋棄他了。

如果沒有後來的重逢,賴雅絕想不到:在他病着的那五個月裏,張愛玲究竟過着怎樣悽慘的日子。

到香港後,爲了儘快完稿拿到稿酬,張愛玲以最快的速度用僅剩的一點錢租了個小公寓。然後,她便把自己當成寫作機器那樣地瘋狂寫稿了。

大量創作期間最需要補充營養,可因爲經濟拮据,張愛玲根本沒餘錢改善生活。期間,她就連買一雙較大的拖鞋,也只能等聖誕節打折的時候。

在那個狹窄的空間裏,經常喫不飽的張愛玲一伏案就是十幾個小時,也因爲高強度超負荷的工作,張愛玲的眼睛也開始充血。後來,在回憶起這段過往時,張愛玲覺得透過佈滿血絲的眼睛,看着元宵節香港夜空,竟連星星和月亮也是紅色的,好像也浸入了血水。

星星和月亮當然不會是紅色的,它們更不可能被浸入血水。但張愛玲那段時日裏的生活,卻真真切切如同浸入了血水一般。

抵達香港後的那個春節,後來成了張愛玲的噩夢般的存在。此時,她傾盡全力寫的劇本交稿後看不到希望,而她的經濟也遭遇了空前的危機。在這種情況下,與賴雅失去聯繫的她還得時刻憂心着丈夫。

爲了生存下去,此間的張愛玲竟冒着尊嚴被踐踏的可能去向宋淇夫婦借錢。可借來的錢,也只能維持她勉強活命。

對於一個家裏還有病人需要錢續命的人來說,此時的錢真的就是救命錢了。可這救命錢,張愛玲卻遲遲未能等來:沒錯,她在香港的發展受阻了。

萬般無奈之下的張愛玲,竟拿出她隨身攜帶的算命的牙牌籤書。好在,這次算命她竟算出了一個好兆頭。這“好運”看起來雖然是個安慰,卻着實給了當時的她一線希望。

果然,不久後,與她失去聯繫的賴雅重新和她聯繫上了,知道她悽慘境況後的他還頻頻寫信催妻子回來。他還用張愛玲留下的小部分錢,在女兒家附近找了個小巧的公寓等待她回家。

對於在逆境中的張愛玲而言,賴雅的信真的太過及時了,它像一股暖流般注入了她的身體。也只有真正感受到人間溫暖和愛意的張愛玲纔會在分別期間這樣給丈夫寫信,她在得知丈夫找好公寓時說:

“我已經爲了無徵兆的酬勞,好幾個月來工作得像條狗....我很爲你驕傲,找到這麼對勁的公寓,而且價格這麼低,多麼驚歎你怎麼做到的,我沒有一刻不想它....請不要對我過度敏感,...請不要憂慮,讓我完成正在做的事。事情對我已經夠痛苦,如果你看到我過的生活就會了解我多麼想念我們可愛的公寓。”

誰能想到,曾經的名門千金,深宅大院裏走過來的張愛玲,竟會在中年時用如此多筆墨去表達自己對一個小公寓的憧憬,而且它還是一個租來的公寓。

若非賴雅的全身心愛的呵護,這樣的張愛玲,世人也定是不能見到的。更加讓人驚歎的是張愛玲在這封信後半部分寫下的字句,她在信的末尾寫到:

“吻你的耳朵,這些日子以來你都喫些什麼?照顧你自己,我愛你。愛玲”

此外,因爲賴雅在信裏提議他們重聚後要帶她去紐約玩上幾天,張愛玲感動極了,她知道丈夫是極其捨不得花錢的,他這樣提議只能是爲她着想。因爲懂得丈夫,所以她很理智地在信裏制止了他的浪漫念頭。

3月16日,張愛玲滿懷失望地結束香港之行回到了美國。她的回來,對於賴雅而言簡直是一件至上幸福的事,所以,張愛玲18日才抵達,賴雅卻在17日便去了華盛頓機場癡癡等待妻子的歸來。

再度重逢那天,兩人都已攢了太多的辛酸苦痛,機場擁抱時,兩人都能感覺到彼此的身體在微微顫抖。她擁着他道:“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而賴雅則一遍遍抱着妻子在喃喃自語道:“好,愛玲在這裏。真好,愛玲在這裏。”

當天,賴雅就帶着他心愛的妻子在大風中回到了她日夜想念的小公寓,這,是他們的家。

公寓小巧精緻,張愛玲很喜歡,她喫了由已基本痊癒的賴雅親自做的漢堡包和色拉,她爲自己做了煎蛋,小憩了一會兒後,兩人又冒着大風去了國會圖書館。

對賴雅來說,他覺得這是他給張愛玲最好的迎接禮物了,因爲這是張愛玲精神食糧之所在。

張愛玲很快就安頓下來,她在國會圖書館也找到了自己的讀書位置,就在賴雅的位置旁邊。她要定下心來,查找寫作《少帥》所需要的資料,這裏的資料是最全的。

張愛玲在晚上還和賴雅一起去了他的女兒菲絲家,給他們帶去了她從香港帶回來的小禮物。家人看上去其樂融融。賴雅忍不住對愛玲說:“愛玲,你把春天帶回來了,你就是春天。”

張愛玲回來了,但春天並沒有真的就此回來,不久後,賴雅從國會圖書館回來時摔了一跤,這次後,他再也沒能站起來。

而此時,他們的經濟狀況也依舊不樂觀。賴雅的病,無疑爲這本就不樂觀的經濟雪上加了霜。

因爲沒錢送賴雅去醫院治療,所以,張愛玲一面要做繁重工作掙錢養家;一面她又要擔負一個護士的責任,照顧賴雅的起居。

賴雅癱瘓的兩年裏,張愛玲曾掙扎着想將丈夫送到女兒菲絲那裏暫住一段。這樣一來,自己將可以到邁阿密大學去做駐校作家多掙些錢。可因爲怕賴雅不能習慣沒有她的日子,她最終放棄了這個好法子而選擇了一條最難的路:她決定帶着癱瘓的丈夫去邁阿密大學做駐校作家。

可即便如此艱難了,張愛玲還是會盡一切可能地照顧好賴雅,只要得空的時候,她就會給他念一些有意思的小報。賴雅聽了便開玩笑,說她唸的都是垃圾。愛玲也回敬說,他們就是這類垃圾的製造者。

賴雅雖然癱瘓了,但他的精神卻一直堅持着,他對張愛玲的愛也隨着時日在一天天增加。

後來,考慮到麻州康橋的賴德克利夫大學的環境更適合丈夫的修養後,張愛玲便一個人帶着賴雅悄悄離開了邁阿密。

到康橋半年後,賴雅終於在張愛玲的陪伴下走完了餘生。離世時,因爲有張愛玲的悉心照顧,他走得很安詳,走時他臉上透着一種人在天國纔有的聖潔,他的長長的眉毛都已經白了,這使他看上去像是遠古時的聖人。

那一年,賴雅76歲,張愛玲47歲。

賴雅去世後,張愛玲再次覺出了這個世界的蒼涼。她甚至覺得自己失去的是精神和元氣,她經常覺得自己輕飄飄的,沒錯,她恍惚覺得賴雅將他們精神眷戀的重量都帶走了。

此後的張愛玲再次恢復成了世人眼裏的張愛玲模樣:孤傲、清高、薄涼而高貴,她用一雙冷眼看着這世界,眼神裏是那種一眼就能看透的犀利。

此後餘生,張愛玲徹底放棄了對人間的參與,她決定要像賴雅在世一樣,一個人生活下去。她像一個已經燃盡的香燈,遠看,還是那爐香,實際上,它早已失卻了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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